两千年前,这个国家就已经有了灿烂辉煌的文明,建立了巨大的帝国,而且这血脉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难道真的没有重新崛起的一天么?
虽然和徐一凡初次见面,何伯这位中国通却清晰的感觉到。这位已经掌握了相当大的力量和权力的中国年轻人眼中,澄澈而清明。他的腰板,不会在他们这些白人面前软下半点。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在他的外交生涯当中,不管大清的精英如何聪慧,如何有能力。在他们洋人面前甚至可以表现得无理和清高——比如那位已经下台的李鸿章李中堂,可是在他们这种外表的背后深处,还是对他们白人极大的畏惧和仰望!还有一种最为深切的自卑!
可他在徐一凡身上,就是强烈的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军阀,对于他们白人,没有一丝畏惧或者谄媚,完全平等的和他们对视。不自傲,也绝不自卑。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大清土地上面啊……
何伯自然不知道,在他感受到的徐一凡这样心态的背后,凝聚的是跨度为一百年,整整一个民族数代人的血泪与奋斗!而这血泪和奋斗,还将在徐一凡的那个时空,继续的延续下去……
江顺轮的大餐间里头寂静无声,但是每个人的思绪却在翻转不休,咖啡喝了那么久,每个人杯子里头还是半满,要知道陈德煮的可是意大利式浓缩咖啡。徐一凡在猜测着几个英国鬼子的心思,张佩纶在心情沮丧,沃特斯在想着徐一凡到底有多大力量来成为大英帝国在亚洲的助力,而何伯只是在感叹着徐一凡的气度,巴纳德领事思绪却飘到了开春上海新的社交季节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徐一凡放下了手中小小的咖啡杯,开口笑道:“各位,咖啡味道再好,嘴也得用来说话啊!特使先生的来意,我已经深知。无非就是要维持远东局势的平衡————如果我在这里说,我可以迅速平定现在东亚大陆的混乱局势,并且在满洲抗衡俄国的南下可能,甚至可以在新疆中亚一带,牵制俄国人的侧翼,让他们不能越过中亚窥视大英帝国皇冠上面的明珠——印度。你们会用什么样的诚意,来回报我的付出?”
一语破闷,徐一凡也实在懒得和这些英国绅士拼耐心了。反正这位年轻公使的到来,不过是考察他徐一凡的力量,了解徐一凡的要求,这些情况汇总回去,英国那些政治家才能斟酌靠量出他们将付出什么……既然是这样,何必多说那么多废话,对这些不过是传话的人还是一下端出戏肉拉倒,上海之行,这些英国人肯听他徐一凡的声音,就是一个极好的成果了。推翻满清,他还用不着大英帝国的帮助。
他的底线在于,在他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北京城会提前五年出现拳乱的情况下,这些白鬼子要相信他徐一凡能收拾局势,而不会让八国联军的那一幕上演!
联英制俄,那是将来的事情啦。他提出俄国这个由头,不过就是让英国知道,不管东亚发生什么状况,你们只有依靠我来收拾!不管是政权的鼎革,北地的混乱,还是你们英国人在亚洲的大赌局!
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是要让这些白鬼子知道。他都自信到可以联英对付俄国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北京城那些事情,还在他徐一凡眼里么?
他们英国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虽然他的话里说的都是这位沃特斯关心着的亚洲俄国扩张问题,可是背后隐藏的那么多弯弯绕,却是意味深长。何伯深通华语,只是默不作声的听着,徐一凡背后的意思,深深了解现在清国内情的他听出来大半。
而那边巴纳德结结巴巴的向沃特斯翻译出来了,沃特斯眼神一下锐利了起来,年轻的特使最后却冷淡而矜持的扬起了下巴:“力量从来不是用说的就能表明,而在于事实。帝国的确非常关心亚洲局势的稳定,阁下已经表明了对亚洲现在局势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对于帝国而言,还需要审慎的评估……”
徐一凡哈哈一笑,洋鬼子上套了。
“阁下是特使身份?”
“一个帝国派出的观察家而已……并没有委托,也没有正式授权,换句话说,我没有任何做出决定的权力。”
“既然没有官方的名义,那就好办……”徐一凡眼珠滴溜溜的乱转。洋鬼子滑着呢,说是特使,其实实际使命也的确是特使,可以通天。但是绝不会承担什么官方的名义,这样的身份,自由许多。真正幕后的交易,可以很方便的通过他们直达大英帝国的中枢。
“既然要审慎的评估,在上海也是看不出什么的,我在这里,以最大的诚意奉请索尔兹伯理先生,能到江宁做几天客,最近距离的观察,也许能得到最为接近事实的结论,不知道索尔兹伯理先生,能不能拨冗一游?江宁风物,其实也颇有可观……”
何伯听到这句话差点就耐不住性子一下站了起来!这徐一凡,初次和他们打交道,就动了这么多心思。先是掐准了英国在东亚最为关键,最为担心的命脉,一封书信过来,就让他们全盘计划打乱,徐一凡深深了解他们的底牌,而他们原来的全盘构想又要重新安排。至少要以一种较为平等的态度和徐一凡开始商谈。
平等到什么程度,完全要依照徐一凡的实力而言。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这样他邀请沃特斯前往江宁就近观察的请求简直就太顺理成章不过,而沃特斯也一定乐于接受。
可是一个能将消息一直通到白厅的人物出现在江宁,哪怕沃特斯谨慎的不表明什么倾向。可徐一凡就可以通过他,以完全合理的方式,以他的意志,他的表现,来影响白厅对东亚局势的判断!而一个姓索尔兹伯理的人,哪怕没有官方名义,出现在江宁城,那么整个大清帝国各方对于现在南北两大势力的观感又将如何?
可是沃特斯一定会去的,因为徐一凡承诺对付俄国!俄国,俄国,该死的俄国。索尔兹伯理家族眼中只有这个名词!他何伯也不是不知道,消灭俄国在亚洲扩张的野心,让他们目光转回欧洲,对于大英帝国平衡欧洲局面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可是他就是近乎偏执的觉得,这个徐一凡也许比俄国还要危险!
看着徐一凡故作正经的诚恳微笑,何伯就恨不得将手中咖啡杯扔到他的脸上去。
沃特斯以一种英国绅士最为标准的漫不经心姿态考虑了一下,耸耸肩膀:“为什么不呢?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一旦听到任何有关索尔兹伯理这个名字在江宁城出现,我就只能遗憾的告辞,并且发布一个正式的声明,表明大英帝国和阁下没有任何的接触。我也向阁下正式表明,帝国在大清的外交重心,始终不变的仍然在北京城。不妨透露一个消息给阁下,何伯公使从上海回到北京之后,会发表一个大英帝国名义的正式声明,帝国不希望东亚的局势出现任何的混乱,帝国也相信与文明世界有着友好合作历史的大清帝国有着稳定中日战后亚洲混乱局面的能力……”
他的目光转向了何伯,何伯心里一跳,他也是才知道这个声明!这个看起来年轻而漫不经心的沃特斯,将这个秘密保持到了现在!
想想也就能明白,既然沃特斯说出了这句话,他很快就能得到白厅的正式训示。他的中国之行,白厅肯定给了他秘密的授权,准许他可以采取的几种举动。现在将这个声明说出来,不过是因为谈判变成了眼下情况的一个选择罢了。
核心还是平衡,审慎的平衡分化,继续在徐一凡和清廷之间维持某种平衡。在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的时候,为帝国获取最大的利益!从维多利亚时代开始,大英帝国以区区三个小岛宰制全世界的家传手艺仍然没有丢掉!
何伯放松了身子,舒服的靠在椅子上面,朝徐一凡和沃特斯两人点点头,微笑着转开了眼神。
自己是不是在中国太久了,都忘记了帝国的强大,忘记了帝国的人到底有多么优秀!
徐一凡只是在心底冷笑,这些英国鬼子,难对付得很呢。英国的统治阶层,大概也属于白人世界当中政治智慧最高的一群人了。
可是,无所谓。
本来他的打算,是整合好南方的力量,再一定程度取得列强的默认,以禁卫军北上,堂堂正正的篡清而代。反正大清已经是末世绝症,不管是谭嗣同还是谁,都不可能弄得好。按照他原来打算,和英国谈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非常重要的。至少要对他北上大举不加以阻挠。
可是现在,拳乱的阴影,已经层层压在北京城的上空,他不能让那场悲剧再度发生!和英国谈判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向列强表明,中国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徐一凡就能收拾,用不着你们远渡重洋的派兵过来!甚至为了所谓白人文明世界的面子,英国人兵力不足,甚至将俄国也拉了进来,不惜五年之后再花那么多精力财力扶植日本将俄国打回去。
沃特斯能做这么一个表达他声音的渠道,已经足够。这可也是他利用英国对俄国的忌惮,引这小子上钩的。联英抗俄,在他真正掌握全国政权之后,还怕和英国没得谈么?
北地的局势,不能再随着他们闹了。他最后一点对于谭嗣同的香火情,在江顺轮独立江月之下几个时辰的思考当中已经丢得干干净净。他主导的这个变法,到处都是破绽,到处都是窟窿。他回到江宁,就要着手让谭嗣同的变法成为一场笑话!让他尽快的失败!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让大清最后的挣扎希望归于破灭,让他徐一凡成为真正最后收拾局势的人!
至于谭嗣同的命运——路是他自己选的,没得抱怨。
这次谈判,他要的只是这些而已。决心已经下定,目的也已经达到。这条道路的尽头就在眼前,他还有什么好和这些英国鬼子虚与委蛇的?
他长身站了起来,对着三个英国鬼子笑道:“夜冷江寒,今日良晤,兴致非浅。天亮以后,咱们就南的南,北的北,且看这风涛,向何处变幻吧!”
第四十七章 谈判(八)
延庆县小葛庄南头的坛子,掌旗子的大师兄葛二蛋本是全庄出名的二流子。家业本来有点儿,老子过失之前在河边上给他留了十七八亩的水浇地。北地水不方便用上的地不值几吊钱,这水浇地可很是值上几文。结果不到两年,就给他吹洋烟,逛大炕,甚至进了北京城听大戏学人逛胡同,玩儿相公倒是时髦,他也瞧得眼热,可是这相公可比婊子贵上十倍都不止,不是他那种乡下脑壳子挨得上边儿得。转眼间这点家当就蹬打得精光。
不过这葛二蛋倒是比起本乡本土的人眼界开阔,也很认识了几个朋友。没家业了就要另寻活路,二蛋爷的第一选择其实是投教。可惜他不是大人物,洋教对大人物入教宽容得很,他这种想当普通教友的,抽大烟儿这一关他就过不去。普通教民规矩也多,教里头倒是也有如他一般青皮一般的人物,这等人靠着教也是出息最大,祸害最厉害。人家早就占据了位置,在神父司铎旁边说得上话儿,他葛二蛋洋话就会说也司,怎么凑得进去!
这下没法儿想了,又瞅上了香教拳会。这些年香教传法的使者发了疯一样在到处扩张势力,只要你胆子大,敢在他们面前吹。我在某村有多少多少拜把子的朋友,我跟某庄大户有怎样怎样的交情,我炕底下藏着多少多少四瓣火的大枪,我在哪个哪个达官爷手底下学了一手七星,靠膀子的师兄弟有多少……香教的那些传法尊者就夸你两句,当下就给你传了香教的那些秘令字符,认了徒弟,算是香教几代几代的子弟。葛二蛋胆子粗,也很有些混不吝的气质,在几个护法尊者眼中,居然也算是值得栽培的对象。虽然不算是阎尊者亲传的那一代,可过了香坛,也是再传子弟的身份,不折不扣的算是混进了香教里头。
可是这香教比不得教会财雄势大,在官府前面有面子。哪怕是阎尊者亲传弟子那一层的人物,也得自己奔走,吃住全是自个儿掏腰包儿,家里有的还好,家里没有,到了陌生地方传法,生饿两三顿的也不少见。他们这些再传子弟,香教上头是一文也没得给他们,倒还贴本送了不少香钱给师傅,换来的就是一道揲令,让他们回自己家乡起坛。
三五年前,回乡起坛的葛二蛋这日子过得是很不如意。乡下人胆小老实,光绪八年香教起事之后,官府就很不待见这拳民。虽然葛二蛋招揽了几个同样的闲汉,起了坛,可是谁会用眼皮夹他!乡里正经练拳自保的少林会,也都当他们是野路子。最落魄的时候儿,葛二蛋只怕连被他们逼到绝路的刘长子刘大师兄还要惨淡些。
就在葛二蛋寻思改行的时候,这一两年风向突然一变,尤其是最近,传来消息,官府也不敢管拳会了,更有传言,拳会就要拣选精壮,练出新军,扶保大清!正没路可走的葛二蛋心下一横,香教就算要拣选精锐,也找不上他这么一个光杆儿,他这阎尊者再传子弟的身份也没用,通直隶,和他一样的再传弟子,只怕有上万人!
一个下乡催科的编外壮班的一席话恰在这个时候儿壮了二爷的胆子。他当年也是和葛二爷头前头后靠在烟榻上面互相打泡儿的交情。瞧见他落魄,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听说你也是在香的,怎么这个德行?其他地方,闹起来官府都没法儿管!架着牌位,就到衙门口,当官儿甭管是正堂还是右堂,都得换了大衣服出来行礼,这叫个什么面子!本来这次到小葛庄,就是听说你是阎大尊者的再传徒弟,还想看你能不能帮忙找条路子呢,眼下一瞧,多半也是白给!还是另外寻门路吧……”
葛二爷当下眼睛都红了,最后的破被窝换了二两烧酒灌下去,才入冬的时候儿,光着半边膀子,辫子盘头顶上,请了一个不知道哪路神仙的牌位,就上了延庆县!从进了县城的门儿,他就红着眼睛大喊大叫:“老子是阎尊者的亲传弟子!奉法谕在延庆起团,城关里头,瞧着我就要文官止轿,武官下马!无生老母降世,普渡众生!”
一路走一路乌七八糟的一通喊,直奔县衙门而来,后面跟着不知道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延庆县这个时候各处其实也很起了几个团,县城里头也有,都是搓揉过县太爷了。他到了衙门口,县太爷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又过来,反正也习惯了,葛二爷裹了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过来,声势很有一些,县太爷哪里知道别人都是瞧热闹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换了大衣服就过来郑重对着他怀里的破牌位上香行礼。当下就是激起惊呼一片,延庆县又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师兄来着!
县城里头的本处香坛自然也被惊动,来瞧瞧是哪路来的二百五,当下一对口诀秘令符咒,都盘得上,这算是自家人。小葛庄反正没有香坛,他愿意回去闹多大都成,只要别抢了县城地盘就算完。县城香坛的大师兄客客气气的招待了葛二蛋一顿好饭,破衣烂衫给他换了三层皮子穿走,还套辆大车,几条壮汉送他回乡。
葛二蛋大闹县城的消息自然很快就穿回了小葛庄。乡下人眼皮子浅,小葛庄也没什么出名缙绅,都是土财主。葛二蛋连县太爷都不敢得罪,这可如何了得!再加上现在风声都是说香教得势,哪里哪里得罪他们的大户落了一个如何凄惨的样子,再说了,论不定这家伙真跟无生老母学了什么法术,半夜降下天火烧宅子也受不了哇!
当地大户顿时凑了钱,给葛二蛋起了坛,送了白面香油,准备好了香火,一个个到坛前来行礼。这声势一旦起来就不可收拾,香教在各地发展的消息传过来也帮着煽风点火,不甘寂寞,冬闲期间无聊得蛋疼的主儿大多数赶紧入了会,人一多起来声势就起来了,庄子里头家家上面贴神符,不烧香的,无生老母一旦降世,烧了你家宅子荒了你家的地!入了香教,保你不受官府追比,不受洋教欺负,皇上亲选练成新军顶小也还你一个水晶顶子!
为了保个平安,老百姓也赶紧入了教。香教向来玩的把戏,都是江湖伎俩,迎神赛会那些戏法儿大杂凑,佛道一炉,耍起来再热闹不过。你胸口碎大石,我就咽喉顶银枪,你能当铁沙子枪,我就敢油锅里头捞铜钱。比什么都热闹,入了香坛的人个个儿瞧得整天乐呵呵的。这样装神弄鬼久了,人久在这个氛围里头,也就渐渐的变得如颠似狂了,从上到下,个个都神神叨叨的,就连最害羞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换了红衣裳,扎了红头绳,挎着篮子举着扇子尖声儿的整天念叨:“男练义和团,女练红灯照,砍了电线杆,扒了火车道。烧了毛子楼,灭了耶稣教。杀了东洋鬼,再跟大头闹。”
如此氛围之下,葛二爷的小日子还不是如日中天。白面吃得都反胃恶心了,这两天就连饭桌上开出红烧肉来,都摇摇头嫌油腻,说要持斋。至于女人,还缺得了?不说小葛庄那几个出名的卖大炕的破鞋已经是他葛二爷的后宫。就连黄花大闺女也不是摸不着,每天晚上黑屋子里头摸香请神,葛二爷可都是兴致勃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