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边,却是袁世凯一行人,他们都换了行商的黑布面棉袄,手里牵着的也是骆驼。骆驼上面驮着乱七八糟的货物箱子,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袁世凯陪宋庆看了一会儿,听见老头子感慨,最后笑道:“宋军门,瞧瞧弟兄们的欢腾劲儿!袁某人可保,跟咱们大帅决不会有错!”
宋庆笑着保拳拱手,答谢袁世凯亲来之意:“袁老弟,我还是觉得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到了辽南,再南下京城就是了,路上也毕竟有个照应,你这么孤身去直隶,老头子实在放心不下!”
袁世凯神采飞扬,哈哈一笑:“军门,为大帅办事,就是不能拖延时日。从辽南转一圈再去直隶,不知道事情变化成什么样子!军门有军门的差使,袁某人也有袁某人的行当……军门,咱们就此分手吧,祝军门在大帅麾下步步高升!”
宋庆一笑:“步步高升……毛七十的人了,再升就升土里面了。袁老弟好汉子!老头子在这里祝你一帆风顺,将来前程似锦!”
两人对视一笑抱拳,转头走向不同的方向。
宋庆驰马而下土丘,最后向西深深看了一眼北京城方向,然后就调转头来,再不回顾。
而向着北京城而去的袁世凯,和宋庆在一起的轻松神态早已收起不见。眼睛里却只有深沉的光芒。
※※※
夜色低垂,会友镖局的练武场上,王五正屈着身子,在场中转着七星。往日里他忙着镖局事务,有的时候练武艺不能太静下心来。自从镖局遭逢大故,他却加倍的能沉下心思打磨武艺,这两年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内外功夫越来越是精纯。
他在场中忽快忽慢的转着七星,正是五行连环拳的功架。呼吸也是忽快忽慢,全在拳里面找。每转一步,他的拳套子变动,在行家看来,任何方向都能变出劈崩钻炮横的劲道,随动随有。转到后来,他的一颗心都完全沉在拳路里头,每一下运动,似乎都带着隐隐的风声!
突然他一下收住功架,含胸拔背,目光也在夜色里如冷电也似:“谁?”
练武场围墙的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影,低声笑道:“五哥,好功夫。”
王五定睛一看,落了架子:“复生,你怎么来了?”
皇上颁下变法大诏,自己这个兄弟得了如此大用,街市里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他两个兄弟,一个在两江已经是两江王的地位,还传言要夺了这个江山。还有一个现在人送尊号“二皇上”,这是什么地位!他王五不想得兄弟们什么好处,这段日子加倍的深居简出。只是心里自豪,瞧瞧我王五的两个兄弟!
徐一凡夺江山,他觉得没什么错儿。历史上头改朝换代多了。瞧瞧现下这个大清朝廷,做的那叫一个什么缺德事儿!徐兄弟打赢了国战,他们居然还要卖朝鲜!
只是他还有一个兄弟,是要保这大清江山的……
夹在两个兄弟当间儿,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复生这么高地位,这么忙的大事儿,怎么深夜来找他?
谭嗣同从暗影里面走出来,王五目力好,一眼就看出谭嗣同脸上的憔悴出来了。只是一双眸子还是黑沉沉的,里面似乎多了无数的东西。
他对着王五勉强笑道:“五哥,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兄弟是一世的,当官儿不过是一时的……”
王五拿起衣服披上,拦住他的话:“那就别多说了,不管什么事儿,先陪五哥喝两盅。打完拳,再活活血……到了五哥这儿,就把心宽上,五哥没事儿求你!”
谭嗣同苦笑:“五哥,喝酒不急,兄弟是有事情来求你的……”
“什么事儿?”王五眉毛一挑,谭嗣同如今身份地位,求上门来还不知道是多大的事情呢!别的没有,王五命还有一条。
谭嗣同微微叹息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叠纸头,递到了王五手里。王五接过一看,脸一下就拉了下来。
“兄弟,你塞给我这千把两银子是什么意思?”
谭嗣同笑笑,脸色苍白:“五哥,这是我的俸禄,干净钱……兄弟没其他什么意思,就是想求五哥离开京城,去江宁吧。传清兄会照应好五哥您的。”
王五只是瞪着他。谭嗣同笑容越发的苍凉了起来:“五哥,兄弟现在被推在风口浪尖上面,主持这变法大业……这事业,不知道要牵动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一旦跌落,就是粉身碎骨!到时候,兄弟也照应不到五哥您了,传清兄势力大,又念旧,一定会把五哥照应得好好的……五哥,咱们就此别过!”
王五一把将银票塞了回去,掉头回屋:“你走!你走!我王五守着一个破镖局子,高攀不上你这二皇上!你到时候摔得粉身碎骨,推上菜市口,我还能给你收尸,棺材我帮你出了,用不着你给钱!”
谭嗣同捧着银票,眼睛里头泪花闪动。他焉能不知道王五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缓急之间能为他这个兄弟出一把子气力?现在说得凶恶,真到了自己推上菜市口的时候,来劫法场的还是王五!
可是真到了他和徐一凡兵戎相见的时候,王五在两个兄弟其间,又如何自处?
造化弄人啊……
王五走了几步,回头认真的看着呆在那里的谭嗣同:“兄弟,五哥只有命一条。哪个兄弟危难我帮哪个,你和徐兄弟,都是好心为这个国家的人,我虽然是粗人,可也知道。还是那句话,徐兄弟有兵有将,用不着我,可兄弟你却不一样!也许我没多大用场,可到了得拼命的时候,我不含糊!徐兄弟要是北上来了,我还能居中说合一下,徐兄弟这个面子得卖我!”
五哥啊,我和传清兄从来没有私人的恩怨啊……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只能说是大势所然!
但是这个时候,和王五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谭嗣同笑笑,将银票收回了袖子里面,笑道:“成,咱们都不提这个了好么?五哥,今儿兄弟陪你痛痛快快儿的喝两盅!”
※※※
光绪二十一年乙末年,变法大诏颁下。这个时代最为残酷而华丽的一场大戏,已经在东亚大陆上拉开了帷幕。戏中的所有人,都在向着那最后不可知的结果,狂奔而去。
第四十一章 谈判(一)
两江督署内宅门口,徐一凡正一身军服笔挺站在那里,和自己的一帮媳妇儿表演十八相送。
两江督署内宅自从洪杨之乱以来,几代总督,除了李鸿章都不是豪奢之人。而且当官的也有不修官衙的口诀,异地当官儿,将暂时游宦的内宅修治到天上去了,一旦调职,那可是白便宜了别人。
所以当徐一凡住进来的,除了前院公署是垃圾成堆,冷冷清清之外。内宅其实也是破败得不像样子了。不过李璇李大小姐入住两江督署内宅,她是对生活品质颇为有些讲究的人,当然是要大加整治了。
徐一凡也是旁敲侧击才盘到了自己这位未婚妻的家底,自从她跟着徐一凡回来,家族产业,她已经有百分之四点七五的股份。只能吃红,不能转卖。爪哇李家这四点七五的股份,岂是小瞧得了的!一年分到李璇名下,也有几十万两关平白银的股利。徐一凡那个时候叫做泪流满面啊……说起来,他官儿升那么大,坐拥中国膏腴之地,却是没有收入的。
朝廷给他发俸禄养廉,到了那次赶荣禄离开朝鲜,那就全部停了。韩老掌柜那里照理说有他的分子,自从两者分道扬镳,那分子自然也就是分文没有。他都督两江,要给底下人开工资开俸禄,谁发钱给他去!现在事情那么多,也没时间专门订一个条例,决定他这个当头儿的每月该拿多少钱。以前公费里头还能开支一点,现在底下文官班子上了轨道,一个政务局的唐绍仪,一个负责殖产兴业的盛宣怀,把经费卡得死死的。就连每月军费,都不过他的手,是从唐绍仪那里拨付。几次从江宁城赶往汤山视察部队,路边看见挑担子卖木柴火馄钝和汤圆儿的,徐一凡馋劲儿上来,一摸腰里,分文无有,还是溥仰和陈德帮他付的帐!
家里一切开支,现在都靠着李璇。徐一凡不折不扣的吃起了软饭。不过李璇也有一点好处,自从那次在朝鲜闯营被乱棍赶出来之后,就算她支撑着家计,可是绝不朝徐一凡公署里头迈半步,只是有时候实在闷了,带着杜鹃洛施坐着马车在江宁城里头游玩一下,后湖野餐个次把次,这一点上,徐一凡是绝不拘管于她。
——又或者是,李璇这小丫头也是原来每个月领零花钱的主儿,现在跟了徐一凡一下变成小富婆,单纯在享受花钱的快感,可没想到要借着这个在徐一凡面前说点什么呢……
徐家的家用是李家在撑着,李大雄这种聪明人也知道绝不能借着这点说些什么。徐一凡是何等样的聪明人!李大雄也不笨,单靠徐一凡是李家快婿这个名义,已经是绝好的助力了。再去关说些什么,就是落了下乘。徐一凡也心知肚明这李家算是外戚,扶摇直上那是注定的事情,可是他本来的政策就是殖产兴业,扶植加速资本集中迅速进行工业化,李家势力发展,也不算偏离了他的方向。再说了,他的志向是在天下,等天下全部掌握在手中,李家的势力,和全天下的力量比起来,那时候就显不出什么了……
正因为这些原因,现在徐一凡的软饭是吃得心安理得……现在为了争这个面子,考虑起聚敛私财,整治自己家当,那才叫没出息呢。
不过个把多月的功夫,李璇大把的金钱撒出去,督署内宅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单单从徐一凡现在站在的内宅入口处看,围墙都全部换了大理石的,移栽的南洋常绿乔木,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围墙。伺候下人的身影不断的在旁边走过来走过去,人人都穿着呢子的号服,小丫鬟们更是有一领兔皮围巾,都是李璇挑的人,一个个清秀可人,兔皮围巾映衬得小脸红扑扑的。内宅里头,到处都是一尘不染,每个下人都穿着软底的鞋子,起落无声,真有一个豪宅气象。内宅门口两盏洋式煤气灯柱,更是阖江宁城都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李璇站在门口,正柔情似水的替徐一凡整理着军服领子,抿着嘴笑问:“这次又出去几天?”
洛施和杜鹃在旁边打下手,可是谁也不敢抢到李璇前面去。只是从南心爱南英爱小丫头手里接过帮徐一凡整理好的出行衣服,洗漱用具,转递给陈德和溥仰这对戈什哈头子。
眼前挤着一堆莺莺燕燕,都是老子的禁脔……杜鹃洛施不用说了,就连李璇今儿也出奇的温柔。
男人出门办事的时候,女孩子殷勤送别,最是让男子汉踌躇满志。徐一凡瞧着李璇那一张俏脸,翻过年,李璇也十九岁了,正是女孩子最为黄金的年龄。清涩退了一些,可还未成熟。她本来就是倾国倾城的姿色,现在更添了一点温柔的风韵。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还可以看到少女挺俏的胸脯,虽然不如杜鹃,也是大为可观啦……
不能再想了,再想就别想走了。徐一凡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在心里面发誓,这次出差回来,算好日子,怎么也要吃掉李璇!这么一个大美女放在身边这么久,还没和她真人PK,说出来真是暴敛天物来着……
他笑着趁机握住李璇的手,李璇脸微微一红,也就让他抓着。溥仰和陈德已经自然而然的转身过去:“……公事,你别问了,反正也没几天。怎么,这几天打算如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