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虞我诈是三国,说不清对与错……那和约,到底什么时候签?……儿女情长,被乱世左右……那几个丫头,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杜鹃和洛施老望小璇房里钻,什么时候她们交情那么好了?……纷纷扰扰千百年以后,谁来煮酒……管他们签不签呢,反正老子保朝鲜也没错。依克唐阿的吉林练军没了,宋庆老小子估计也不敢反水,北边他们能指望的两军全部玩儿完,老子就算占了辽南之地,和朝鲜连成一气儿,那帮家伙还能来咬我?不过老子手头力量,也已经扩张到了极限,下面就是真的要按而观衅了,等着他们再干傻事儿……反正老子对他们有信心得很,总之他们就干不了聪明事情!
……独自走下长坂坡,月光太温柔……累死了,好想休假……不过说回来了,老子要请假,该向谁请?”
他在里头唱几句嘀咕几句,偶尔还抖几个花腔,大展他原来在KTV里头的麦霸本色。外头侍立的戈什哈听到里头徐大帅在哼哼唧唧,也淡定得很。算起来从朝鲜回来,大帅已经很长时间没耍宝了,再憋会憋死人的。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徐一凡在签押房里头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回内宅吃晚饭去。那个死都要当他私人胖厨子的马红俊,手艺还真是不错。督署前宅开出来的大锅饭,味道一般得很,在自己戈什哈面前又不用演戏,何苦委屈自己的胃。
正在他才站起来的时候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签押房的门就被推开,张佩纶满脸涨得通红的挥着一份抄报纸就冲了进来:“大帅,他们今天签了!”
一句话就让徐一凡满脸懒洋洋不正经的神色收得干干净净。
“签了?”
“就在今日白天,朝鲜给日本,八百万平朝费给日本,借洋款数千万……所有一切,能卖的都卖得家底儿朝天!”
徐一凡嘿嘿一笑:“天意如此……幼樵,要不是他们,我徐一凡也走不到今日!”
对日本密约的全部内容,就在张佩纶手头的抄报纸上面。大清的官僚体系,走到末世的年月,已经是四处透风。严整肃然这个词儿,怎么也和大清官场扯不上关系。张佩纶盛宣怀等人,在北地京师的人脉关系是根深蒂固,哪方面总能拉上交情说上话。再加上钱神开路,更是无往而不利。袁世凯去联络毅军宋庆部,对北地情报的搜集主持,暂时就是张佩纶接手。转了几个弯子,居然就找上了世铎的心腹笔墨老夫子!这密约文本几次往来修改,都是这老夫子在主持。虽说关防紧密,但是总有门路好走,北洋团体在天津留下的人,趁夜请那老夫子吃了几次花酒,就可以说上话了。
请来陪那老夫子的局,先是一等名妓,发现老头子兴趣缺缺,又改了戏班子的小生。眉清目秀的少年在他身边一坐,这老夫子就是基情澎湃。帮老头子在这小生家里摆了几个双台,再花千把两银子换了那兔子窝的张盖,撑足场面之后,大家就可以聊一些体己话了。
十万两的四恒银票盘子开出来,不管是盛宣怀还是张佩纶,价都没还一句。换来的就是这最为及时,也最为可靠的消息!密约全部文本的抄件,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天津上了船,用最快的火轮船,朝江宁送过来!
“他们真下得了手哇……”张佩纶摇头苦笑。
“为了对付我徐一凡,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卖的?这样的中枢,还有让他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么?这黑沉沉的天空下,总算还有一个老子!该让天下知道,气数已经彻底变了!下面就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给这个朝代盖上裹尸布而已!……现在幼樵你可以确认了,这天下,是老子我的了!”
徐一凡负手而立,喃喃自语。他语调也不甚高,却让洒脱如张佩纶也有忍不住行礼拜伏的冲动。
气运这东西,是个很奇怪的玩意儿。当天下所望都系于一人身上的时候,这个人在别人眼中,自然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大帅……天与人归……”半晌之后,张佩纶才挤出了这么句话。
徐一凡淡淡一笑:“大笔一挥,昭告天下的事儿,就要拜托幼樵老兄了。给督抚的那些咨电,也安排发了吧。”
张佩纶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再说了,徐一凡现在不还没得天下么?他刚才有点激荡的心神也平复下来,笑道:“拼着今晚不睡,这些文章都给大帅做好了。就一桩,酒助文思,大帅给点好酒?”
徐一凡哈哈大笑,拍手让戈什哈进来:“通江宁城的好酒,都给幼樵先生找来!明天,就看看这大清江山,在幼樵先生笔下怎么颤抖吧!”
※※※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里头,一盏灯火,幽幽而亮。
自从颐和园建起以来,大清的中枢,早就不在这个冷清而凄凉的紫禁城里头了。颐和园的玉澜堂,是光绪长住的地方。六部九卿军机衙门总理衙门回事情,甚至引见等等,都多在颐和园。
可是今夜,光绪却从颐和园赶回紫禁城内,也不要多人跟着,只带着三两个太监,就掌了一盏孤灯,到养心殿这里来,谁也摸不清这个瘦弱皇帝心里的思绪。
养心殿西暖阁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房子里头,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灯火之下,就看见几十根耆草横七竖八得的放在地上。
跟在光绪背后的太监们对望一眼,这屋子里头的耆草,是当年乾隆纯皇帝撒下的规矩草。撒下来是什么样,只要大清在一日,每天打扫完屋子,耆草就要按原样摆好。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万载都要如此!
光绪呆呆的看着那耆草,灯火将他瘦削佝偻的身影投在了窗上。
千秋万载都要如此,可大清,还有千秋万载么?列祖列宗在上,大清最后一个藩国朝鲜——今天已经割了出去。爱新觉罗·载湉不孝若此……可是不这样,如何能对付那个徐一凡?但愿列祖列宗庇佑,大清从此励精图治,能重整河山——徐一凡已经要谋朝篡位了,已经将八旗子弟赖以为生的制度在两江摧垮了,大家伙儿也该醒醒,拿出全部精力本事和徐一凡斗了吧!
但愿依克唐阿、宋庆可恃。
但愿日本军队可恃。
但愿白鬼子列强可恃!
但愿他那些帝党臣子可恃!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我爱新觉罗·载湉!
夜色当中,不知道是不是梆声惊动了屋角夜鸦,就听见空荡荡的宫禁当中,夜鸟哑哑而鸣。
这凄凉的鸣声里,光绪泪如雨下。
第三十二章 交接
“岁正甲午,天下丧乱。
倭寇称兵与东,十万暴师,百艘铁甲,浮海而来。其势之凶顽,国朝二百年之所仅见!
倭师分为陆海,狼奔诼突,前后不过数月,陆师丧叶志超、左宝贵、卫汝贵、丰升阿、旅顺七总兵。威海四总兵等部不计其数!北洋水师,自沉威海,谁不谓之此诚危急丧乱之秋?
幸国朝深仁厚泽,臣江督徐一凡所部,转战南北,千里赴援。斩山县、川上、擒大山等倭人称大将,称中将者有数敌酋。豪杰百战死,英魂不复归。国运不堕,实赖此焉!
臣部克服旅顺,振旅南下,实望为国善养此强军,生息地方,刷新改良,襄赞朝廷,中兴国朝。朝廷亦不以倭人狂悖为己甚,委礼亲王军机领班大臣世铎,主持对日和谈。实望此辈世受国恩,抚夷之间,威慑之,恩义结之。使倭人震于我国朝之威,感于我国朝之义。自请藩臣,东海之上,自此百年,海不扬波!
然则世铎小人,弄权其中,不知与倭私相授受如何,竟敢结以密约。割我藩属朝鲜,许以八百万两民脂民膏,竟请倭人以残败之军,北进平壤,摧折我禁卫军留守之为国戍边之士!
更有奉天将军依克唐阿所部,与世铎此辈苟且,意欲以大清之军,配合倭师,南北对进,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辈可割朝鲜,可戕禁卫军此等忠勇之师。然则国朝上下,何等不可为此辈所卖?东北龙兴之地,自此门户大开,若世铎、依克唐阿等辈更与倭寇有何机深谋密之策,则国朝满洲之地,不复为我大清所有者!不忍言之事,恐犹不止如此!
天日昭昭,此等密约,竟于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三十,签署于大清天津海关总署矣!密约文本,已有忠义之士密送于臣,白纸黑字,世铎等辈狼子野心,令人切齿欲裂!
此辈有此卖国求荣之心,我等壮士,岂无奋起干戚之意!臣也不才,唯卫国大业,不干于人后,挥师北上而再,业已进迫旅顺,执依克唐阿,更分兵四进,全我国朝东北之地,更欲克服朝鲜以南倭人残师盘据之地,誓不与倭师共戴一天!
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士大夫之天下也,国民之天下也。国贼顽张,则天下足可奋起共声讨之!臣也不敏,愿为前驱。禁卫军一日不去,则天下一日安若泰山!望天下忠义豪杰之国士,忿然随徐某而起!
唯望朝廷,速斩祸首世铎以谢天下,依克唐阿此辈,念其御倭不无微功,或可贷其一死。除尽奸谄,整军经武,再与倭人再决胜于白山黑水之间!外敌国贼不去,则臣之鼓呼,一日不可稍停!臣徐一凡率禁卫军八万健儿,特此通电天下!一片忠心,达于朝廷!”
日子才艰难的翻过了光绪二十年,守岁的人们带着一点年节的疲倦,才打开门儿准备拜拜年,说点吉利话,没想到徐一凡在两江的一封通电,就将天下有心人都震得目瞪口呆!
大清时报更是在天津,在武汉,在广州,都设立了印刷点,十几万银子砸下去买的设备,准备的人,就等着这一天!这几天,大清时报在这几座城市的人就睡在电报局他们专门的号房里头,等着江宁这里拍来长电,然后彻夜排字印刷。天还未旦的时候儿,分送投递报纸的人就踏着满地厚厚的鞭炮屑,将大清时报投递到那些订户的手里。
看大清时报的订户,多是地方有心时事的官吏,读书人,商人,学子。甚至更有的干脆就是地方督抚,自从甲午战事之后,就密切的关注着两江徐一凡的一举一动。天一亮,大家就看到了这似乎还冒着热气的大清时报光绪二十一年第一天的号外,看到了徐一凡的这份通电!不知多少人顿时披衣而起,跑到电报局四下联络,询问各处消息,询问号外上面徐一凡自称已经占据辽南之地,解除了吉林练军武装的消息是否确切。督抚衙门本来年节都是封印了的,可是这新年第一天,督抚衙门闹哄哄的就像一个堂会!各种各样的人穿梭往来,有官吏,有幕客,更有有心人士。一个个或真或假的消息漫天飞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最终结果。
要是朝廷当真签署了此密约——这有很大可能,地方上关注此时局势的人,谁不知道朝廷的大敌不是日本,而是这个徐一凡!密约签署,联日以解决朝鲜徐一凡部偏师,可以给徐一凡不败威名很大打击。到时候这密约就算大白于天下,大家也不是还瞧着。虽然让热血之士齿冷,让地方离心倾向更甚。但是至少缓了一口气,朝廷现在可是只顾眼前了!徐一凡在两江一下摧垮八旗根本,是真真正正,捅在了让朝廷疯狂起来的腰眼上面!为了压倒徐一凡,他们当然能不顾一切!
可是徐一凡却在此局当中,又走了先手。突然挥师再度北上,解决了辽南的依克唐阿所部,朝鲜偏师背后顿时就有了依托,日本新败,能保住南朝鲜的地盘就算不错,还想北上来对付徐一凡?徐一凡一下将棋路走活,更重要的是,徐一凡完全占据了大义名份,而朝廷则成了人人喊打,这国,岂是随便能卖得的?现在徐一凡虎踞南北两处要冲,南占财赋之地,北又扼住京师帝都咽喉,逆取之大势,已然成了气候。朝廷一时已经无兵可用。徐一凡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等待地方督抚们表态——尤其是南方诸督抚。只要声势一成,再整理一下内部,和愿意投靠的地方实力派达成协议,那个时候,就是徐一凡南北对进,叩问鼎之轻重的时候!
这个态,大家到底该如何个表法,这个队,到底该如何个站法?徐一凡到底给他们开了多大一个口子,让他们来投效?
地方上下,一时震惊得失声,风气开通的沿海省份,两湖这样的天下腰肋之地。这风潮顿时就翻腾不休,每个人都在等待,在猜测,在盘算,在考虑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