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道忠的话说完,周围竟然是一阵冷场,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士绅迟疑道:“……督署前面,徐一凡是不是开枪,可以不论,咱们也不是冲着他开枪去的……可是他要是豁出去,真开了枪,派兵围了这文庙学宫,可又如何?”
“借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来此读书人的根本之地舞刀动枪,徐一凡没那么笨!各位在这里,可望万安!”
一人攘臂大呼,仔细一瞧,就是朝廷还承认,徐一凡已经赶他滚蛋的江苏藩台贾益谦。他一身短打扮,近日往来于苏州江宁之间,风尘仆仆,又黑又瘦。瞧起来不像起居八座的一省布政,倒像是个苦力。
荣禄和江宁之间,有些话总得当面说才稳妥,意思才能到。居间必须有人亲来亲往。可惜跑到苏州的玉昆等人,打死也不愿意再回江宁。武毅铭军保着,苏南民脂民膏供养着,多舒服,何必在江宁城和徐一凡死磕?倒是贾益谦还有点当初淮军大营里面出来的光棍劲儿,自告奋勇承担了这个任务。
他喊完这句,朝蒋道忠一躬:“玉昆那家伙,跑到苏州就只顾抽大烟儿,要是他能在江宁,以他的身份地位,主持起来多好!没想到倒是纯文兄这书生种子,有此忠孝之心!荣中丞已经飞章朝廷,国朝一代名臣,比肩曾胡左李诸公,纯文兄做的好大事业!”
蒋道忠摸摸胡子,淡淡的道:“书生血性,正该如此……贾大人,兄弟在这里,代表在座诸公问一句话,武毅铭军,是不是真的到了苏州,是不是可用?我等此次起事,还不是靠的荣中丞手中有如此强军,徐一凡不敢贸然决裂!”
贾益谦一怔,哈哈大笑:“武毅铭军陈军门,李总兵,现在不就在苏州城?兵精将勇,一色洋枪,全是李中堂在武毅铭军北上时才给他们换的!陈军门那两营亲兵,真是出乎意料的雄壮非常,令行禁止,如何不可用?兄弟要是有一句虚言,死后进不了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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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大喜,中丞大喜,江宁城,已经闹了起来!蒋学台亲电,阖城读书人抬着神主牌,围了督署。满城百姓鼓噪随之。他妈的什么禁卫军好大威名,现在也成了缩头乌龟,躲在督署不敢出来!现在督署外面,灯火通明,有人送吃的送水,凡是能在督署外面呆着的都有一份儿,怕不有几万人!徐一凡给围起来啦!”
报信家人,眉飞色舞的跪在地上比划。签押房里面,坐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听着都是喜动颜色。江宁将军玉昆举手加额:“啊哟皇天,看来总算是有指望回去了!但愿没什么大乱子,几百处产业,这个月的房钱,还都没收哪!”
这句话却招来了几个人偷偷投过来的白眼。翰林出身的臬台刘长寿尤其不屑。荣禄却容色不动,只是翻来覆去的看着那纸电文。仿佛从这抄报纸上,能看出江宁今晚的乱象一般。
签押房里,几盏洋油灯照得明晃晃的,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只有一个高大英挺的军官,双眉浓得如漆,利得如剑。双手扶膝,默然独坐。他穿着二品武官的补服,顶子也红了,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身官服,在他身上,总觉得有点格格不入似的。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武官,补服红顶,还拖着一根翠森森的双眼花翎。胡子也白了,瞧那气质。到和毅军总统宋毅有点差相仿佛,正是武毅铭军的总统陈凤楼。他脸上神色也阴晴不定,不住的瞟身边那年轻武官一眼。
荣禄沉默良久,突然一笑,朝着陈凤楼道:“陈军门,如果徐一凡真的丧心病狂,敢于朝江宁朝廷子民开枪,陈军门有把握让其不入苏州么?”
陈凤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一拍椅子扶手昂然站起:“中丞,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徐一凡未必敢如此丧心病狂。如若有一旦不测,兵进江宁是做不到的,也打不赢。但是七千武毅铭军,保住苏州,下官敢给中丞写包票!徐一凡一旦兵进苏州,那他就是天下公敌,挡得住他一阵,他就自己败亡了!”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可是陈凤楼老是朝他身边那位李总兵瞧。这位李总兵,据说是李中堂家族子侄,安插在武毅铭军没有多久。陈凤楼说得语焉不详,大家伙儿也能理解。李中堂手中淮系嫡脉不多了,要想翻身重新上台,手里面要有实力。抓住这还完整的武毅铭军不比什么都强?现在陈凤楼对这李总兵还有点顾忌,不过时势比人强,银子官位砸下去,李鸿章现在又失势,还怕这武毅铭军不换个主子?
不过李鸿章好运气,居然有这么英武的一个子侄!在那儿危然端坐,竟象一把出鞘的利剑!
荣禄一笑,却冲着了那位李总兵:“李军门,中堂可好?徐一凡这等人,原是要中堂这种重臣来压一下啊,朝廷这件事情,做得差了……”
那李总兵神色不动,似乎脸上肌肉僵硬,根本不会笑,拱手开口,也是淮音:“……中丞,既然武毅铭军改了抚标兵,下官就供中丞驱策了,其他的事情,下官不敢说。朝廷举止,更非下官所能议论……既然中丞要下官等保住苏州安全,下官这就出去布置防务,接应后续营头到来,只要中丞吩咐一声,下官等不计生死,也要把这苏州,给两江百姓保住!”
他一句话说出来,陈凤楼也站了起来,朝荣禄拱手行礼:“是是是,防务要紧,中丞,下官等这就下去布置了,不能误了中丞大事啊!”
荣禄笑着还礼,他客气得很,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二门外面,看着那李总兵按着佩刀腰板笔直的走远,冷冷的哼了一声。玉昆自顾身份,没有跟出来,倒是臬台刘长寿跟着荣禄送客,他也瞧着两人背影:“陈军门倒是很顾忌这李总兵啊……”
荣禄嗤的一笑:“跟了二三十年的老主子,能不顾忌么?……不过既然入了我的手中,武毅铭军,还能姓李?李鸿章就派一个毛头小伙子想看住这七千人,嘿嘿,嘿嘿……”
话音未落,荣禄心中却浮现出另外一个同样年轻的身影。就是这个年轻人,却站在了潮流的最高处!他无数次从刀剑丛林当中闪身而出,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已经倒下,可他却依然高昂着头颅!这次,又会如何呢?
刘长寿朝北而望,喃喃道:“徐一凡会用什么手段来应付这次风潮呢?”
仿佛是为了驱走心中不安似的,荣禄从牙缝当中恶狠狠的挤出了声音:“什么手段?要不开枪,纯用力量,那他也就是天下公敌,乱臣贼子!要不就退让一步……徐一凡走到现在,不管对手如何,他都是站着上风,这气运,离被他完全推动逆转,也差着不远了!他这次万一退让,就算是倒了牌子,口子一开,荣老子倒要瞧瞧,这气运还在不在他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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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督署衙门。
几十盏汽灯,将督署照壁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禁卫军小舅子营已经在门外设上拒马,垒起沙袋,架起了武器。枪口对面,正是人山人海。神主亭戳在当中,周围一片香烛缭绕。那些秀才生员坐在前头,后面全是老百姓。那些拿补贴的秀才生员们还有个严肃样儿,不是嚎两声就是不时过去朝神主亭磕头。后面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们却笑笑闹闹,大桶的稀饭馒头小菜送过来,是人就有份儿。反正家里也开不了火,不如到这儿还能闹个白大吃。
禁卫军官兵默然而立,看着对面乌烟瘴气的神主亭,再看看人山人海,呼儿唤女的百姓。这些从血战当中滚出来的汉子,只觉得有些荒谬。那些拿补贴的读书种子,规矩得很,绝不越过拒马一步。百姓们更多将这里当成大戏场,有吃的还有热闹瞧!
真用力量,全江宁捆在一块儿也不够打的。可是自己家国百姓,如何能动刀动枪!又不是对着高丽棒子和小鬼子。
除了在督署内的戈什哈为了防万一,枪里有子弹。外面禁卫军都是空枪,拖出来吓人的马克沁机关枪子弹头都是卸掉的。
小舅子营的代营官王超捏着军帽,只觉得怒火冲上了头顶。
到底是哪些王八操的在背后煽风点火,真要出事,反正死的不是他们!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全城大索,也要将那些王八蛋搜出来!至于百姓们,只要大帅和禁卫军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就自然能分清忠奸!
时间僵得越久,王超越觉着满心都是烦躁。这到底到什么时候儿才是个头?堂堂禁卫军,被一群小人的阴谋就困在这里不能出门一步,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大帅如此雷厉风行的人,难道这次,也没办法了?
想到这里,他就啪的一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又响又脆。身边几个士兵侧目,王超瞪眼骂道:“守好自己的位置,瞧什么瞧?”
他下定决心,迈步就朝里面走,拼着挨骂,也要找大帅拿个办法出来!禁卫军不是为了拿枪吓唬百姓才建立起来的!
才走进大门几步,就看见徐一凡身边两个贴身戈什哈头儿溥仰陈德两人肩并肩走出来:“你小子不在门口守着,要去哪儿?”
“找大帅去!”
“大帅都上床睡觉了,到哪儿找他去?闯内宅?想偷瞧我妹子?打死你都不多!”
“大帅睡了?”王超捏着军帽呆在那儿,咱们大帅,还真有个沉着劲儿!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徐一凡不动声色,照常高卧,王超焦躁的心情一下也平复了下来。大帅带着我们闯过了那么多刀山火海,这个事情,这种敌人,算什么啊……
溥仰和王超交情不错,瞧他那个呆呆的样子,一把拉过他:“你小子急个什么劲儿?偷偷告诉你一句,什么事情,明儿中午见分晓。这个事情,咱们禁卫军是老鼠闯进瓷器店,派不上用场……明儿中午,大帅就要一举底定江宁局面,顺便稳稳的站住脚跟儿!这些家伙,想和咱们大帅斗?不够资格!你要想打想杀,咱们反正要一块儿去苏州,活逮了荣禄那小子以后,瞧着没人,我让你抽他俩嘴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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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当中,徐一凡站在书房台阶前面,默默听着外面动静。他轻轻摇头:“真是无聊的对手啊……唉,和伊藤博文斗智斗勇,倒是更有意思一点儿……”
第二十章 天下风雷(十三)
呜的一声儿尖利汽笛鸣响,上等花旗白煤燃烧后发出的近乎苍灰色的烟气儿从烟囱里大团涌出,被江风一吹,飞快的向后飘去。
放远视线,象这样的烟柱,在江边上,竟然有数十条!
江宁城北临江天后宫码头的税关厘卡人员,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个庞大的船队。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火轮,从上海放水直上江宁。除了招商局能调动的货船舱位,还有十几条挂着不同国家方便旗的火轮,有的船极大,怕不有七八千的吨位,都不能直靠码头,只能贴上栈桥。
江宁也是大码头了,每天南来北往,不知道有多少船经过停靠,上下货物。但是这种纯火轮船组成的船队,而且一来就是几十条之多,腾起的烟柱,似乎把江天之间,都割成了一道道的,这种场面,还真是少见!
不仅税关厘卡的师爷委员卡丁勾手全部出来了,码头的小工也大群大群的围着看。江宁城闹得这么热闹,江宁天后宫大码头却还是照常运作,一天不死得吃,两天不死得穿,该干活儿还是得干活儿。可是谁也没想到,居然一来来这么多条火轮船。黑沉沉的钢铁船体靠着码头,长长的一溜,更多的只有在江边水弯下锚,等着泊位空出来。往日显得密密麻麻的码头小工,站在这样庞大的船队面前,竟然让人觉出分外的渺小出来了!
码头上边一些运南北货,运米的芜湖粮帮的粮船,忙不迭的解缆升硬帆。往日火轮船大家不是没见过,现在粮帮还用火轮拖一长溜木船呢。可是这么多,那真是开了眼啦。几十条大火轮抢泊位,引水员和码头司事个个儿都是满头大汗。夹在这些铁家伙当间儿,磕着碰着不是玩儿的。
不仅仅是他们,码头上面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办事员也出来了,洋人戴着礼帽,买办穿着马褂,茶房抱着水牌都呆呆的瞧着。如此开阔的江面,似乎就被这次第而来的轮船塞满,这种近代大工业化时代所特有的壮观场面,在大清这个国度,是如此的罕见!
一个洋人摘下了帽子,喃喃自语:“我的上帝,似乎整个清国的轮船,整个清国的钢铁和蒸汽发动机,都到了江宁?”
每条轮船的船头,都飘扬着代表着徐一凡这个人的苍龙节旗。江风过出,这条苍龙就啪啪的拍打着旗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