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洋枪咱们也有,北洋的那帮总爷,从旅顺溃下来到天津卫里上岸,在军粮城就摆开了集,一杆快枪五十块洋就拿到手,咱们联庄十几个坛子,多了不敢说,两百支独头快拿得出来!现在真是人人都觉着要变,这世道还成一个什么玩意儿!洋鬼子不说了,小鼻子这次,差点就要投降,那帮矮子,谁拿眼皮夹过他们?这么日弄下去,谁都活不踏实!”
“就是这句话,现下谁还架得住这些信教的二毛子?争水争地,打死了人,人家整个庄子马上就信了教,官司送到衙门里面,塞多少银子,还是他们赢!上好的河滩地,说是要盖教堂用,二毛子五两八两一亩就买了去……要是咱们再不设了坛,烧起香来,生生要给朝廷伙着洋鬼子二毛子折腾死!”
“话就是这个道理!冯大师兄,家里挂了千倾牌,还怎么样?全南宫最好的几百倾水浇地,还不是给信了洋教的二毛子抢了去,冯大师兄半个家当都塞了狗洞!县里不行到府里,府里不行到省里,京控也控了,最后怎么样?这个世道,只有烧香敬无生老母才能救世!弟兄们抱起团来,谁也不怕!现在这南宫城,师兄弟们还不是横着走?这老天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尊者,一句话,现在通直隶,就是咱们的天下,还不是逼出来的,一句话,反了吧!”
阎书勤激动得直喘粗气儿,而半路出家的冯大师兄也是一脸狰狞的神色。韩老爷子和章渝对望一眼,都是点头。在徐一凡那里受到的冷遇,影响的信心这一刻全然回到了身上。北中国,还是他们的地盘,少了徐一凡,照样做这盘槽子糕!在徐一凡身边久了,看惯了徐一凡每到一处,就对该处所有一切事务的强大掌控能力,两人都快有点淡忘了这片北中国的土地上,是怎么样一片浇透了油的干柴!
在北中国,其时最激烈的矛盾,就是教民和百姓的矛盾。北中国传教教堂,反而不是英法这种老牌的殖民地强国的教团居多。近些年来,俄国老毛子和德国传教的教团在北中国的列强传教事业当中,占据了很大的份额。英国世俗色彩强烈一些,对传教一向兴趣不是很浓厚,而法国在着力经营西南,在北中国力量不大。也正因为如此,在徐一凡所经历的历史当中,那场庚子事变,也是德国和俄国出兵最多!——日本是特例,出兵两万,那是后起之国在列强当中争地位用的。
俄国和德国这种后起的列强帝国,比起老牌殖民帝国的扩张拓展行为更多了许多残酷性。在他们近乎肆无忌惮的支持下,教民们也同样在疯狂的争夺各色各样的经济利益。形形色色的教案层出不穷。这个年月,有什么好人家会去入教?多半都是些破产无业的二流子。他们入教,也不过就是为了狐假虎威过人上人的生活罢了,在争产夺业当中,当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有这些人为榜样,更多的百姓甚至举村入教,不管是农忙的时候赶节气争水,还是争坟山风水,或者宗族械斗,教团对教民是一概撑腰支持。冀中一些村子,几乎就成了教堂的封地,建起围墙,不交钱粮,购械自卫,自设公堂,俨然国中之国!
一牵涉到教民和普通百姓现实经济利益的纠纷,原来只能是艰难发展的香教顿时就有了滋生壮大的土壤。百姓们需要结社自保,和这些教民势力争斗,甚至中层阶级也纷纷加入香坛,免得他们的产业被教民们所侵夺。朝廷和地方官吏的昏庸软弱,更助长了香教的疯狂发展,光绪八年香教起事,不过是个先兆罢了。这些年下来,香教虽然组织涣散——封建迷信到如此地步,以地域为划分原则的组织,也很难严肃紧密——可加在一块儿,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北中国庞然大物!
看见民心可用,三个人都是兴奋。阎书勤再回头看了章渝和韩中平一眼,又给在场大师兄们的兴奋劲儿加了一把火。
“诸列位!章护法大师兄和韩师尊大家伙儿可能少听——这章护法大师兄就是光绪八年咱们香教扯旗那年,号称一拳盖直隶,带队伍抢了枣强县城,吓得官府悬赏一千两要脑袋的宋大师兄!师兄他这些年隐姓埋名,参加了禁卫军,这次在朝鲜,章护法他和鬼子拼了一个尸山血海,手里怕不亲自砍了几百个鬼子脑袋!这次他带着二百个在禁卫军顿过营头,吃过饷钱的香教子弟一块儿回来,就是要和这世道再分个高下!”
底下人一阵惊呼,差点就围了上来。
“宋家那位?据说当日他回家报仇,一个人进院子,十几个高手都不是他一个人对手,洋枪射出弹丸,他空手就能拿下,这位章护法,就是当年宋大旗杆?”
“从禁卫军回来?那位海东徐帅岂不是也站在咱们这头儿?”
“要是真这样,那感情好!谁不知全大清能打的就是海东徐帅一个,没成想,他也是无生老母座下,指不定就是武曲星下凡……”
“什么武曲星,徐大帅出身海东,都说是孙悟空降世!推背图上面都说了!”
底下人乱纷纷的一议论,阎大师兄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儿:“徐大帅当然站在咱们这边儿!他是打小鬼子的英雄,能看洋鬼子顺眼?两江衙门已经设了坛子,供了无生老母……要不然也不会让咱们二百香教子弟回来!到时候咱们起事在北,徐大帅扯旗在南,这金銮殿,就要换个人坐坐了!”
徐一凡威名,已经是天下皆知。乡野口口传颂,已经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也站在香教这边,那扯旗前景,简直就是一片火红!
有的大师兄已经兴奋得扯开了襟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足够在阎尊者面前表达自己的忠心,有的人不住的拍自己的大腿,仿佛都不晓得疼了。
“这感情是……嗨!这感情是……”
更有一些,那是连话都说不囫囵。
阎书勤是会议组织者,看介绍章渝动静这么大,生怕韩老爷子有点不开心。他一生事业名声,还不是韩老爷子扶植起来的!行走江湖,讲究的是手面阔,交情够。他们一家虽然是香教世传,可是都是一脑袋高梁花子,哪有什么钱!还不是这位韩老爷子发现他打小就胆气大,爱交朋友,大把大把的钱拿出来让他挥洒,他如何能有今天?更别说光绪八年那次事败之后,是韩老爷子的大盛魁救了他性命,在绥远藏了几年才算是逃出生天。没有这位北地财神,香教如何能有今日风光气派?
他赶紧咳嗽一声儿:“诸列位先慢着高兴,这儿还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就是无生老母座下智多星诸葛亮托生,咱们的韩师尊!徐大帅海东打小鬼子,教徐大帅摆八卦阵的,就是咱们韩师尊!这次韩师尊亲身北上,就是要给咱们这次扯旗画出一个道道出来,咱们这次起事,砸锅卖铁,一锤子买卖,再不能象十三年前那样,闹一个没下场!我在这儿发一句话,韩师尊说话,就是无生老母颁下来的法旨,谁要是敢不听从,不要怪我到时候不讲一个香头烧出来的义气情分!”
到了韩中平这里,一直闹嚷嚷激动万分的后院,终于有点冷场。对一些才算闯出名号的大师兄来说,韩中平这个名字陌生,瞧着不过是个结实的老头子,也没什么出奇。可比不了当年章渝那泼天一般的名声!对于一些老人而言,韩中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些年香教事业发展,背后总有一个人在扶植拨弄,多少香教的风云人物,都对这幕后的人物服服帖帖。当下见了真人,不过是一个不出奇的老头子罢了,可瞧过去的眼神,就带了三分敬畏,连喘气儿都下意识的捏着嗓子一点儿。
看来香教真的成大事在即了,海东徐大帅是香教的人,这幕后的韩老爷子,也终于站到了前台!
阎书勤一拱手:“就请韩师尊指点几句咱们将来如何行事,今日将诸列位请来,也就是这么个章程,法旨颁下,大家伙儿喝了齐心酒照着做就是,咱们将来下一场酒,就该在北京城金銮殿来场热闹的了!”
在众人的目光当中,韩中平缓步走了出来,这个时候,老爷子脸上的神色,只剩下了决绝。后院当中,咳唾之声不闻。
“……各位师兄,咱们隐忍几十年,总算等到这个日子了……想当年,多少教尊护法,死的死剐的剐,终让咱们等到了今天!越是成大事,越要小心。既然扯旗,我的话就是军令,违背了那是要行军法……”
他目光缓缓一扫,看见所有人的鼻息都已经粗重了起来,似乎就在等待他老爷子宣布明天就扯旗也似。
“……各位喝了齐心酒,回了自己香坛,第一件事,就是约束自己手下!二毛子要闹,就由着他们,这个时候,不要惹出大事情出来!他们闹得越凶,对咱们将来大事越发有利!老头子将和章护法进京城,给大家伙儿要个名义,要器械,要洋枪,甚至还要饷钱!香教几十万子弟,到时候就是几十万大军,扯旗令一下,这天下,就真该换个主人了!”
韩老爷子说得铿锵有力,底下却呆若木鸡。
“……要是和朝廷对付,咱们还烧香干嘛?”
“这是上京城绕获鹿走呢,朝廷能听咱们的?靠得住的还是自家兄弟!没洋枪,夺就是了,徐大帅既是香教的尊者,他那儿也有洋枪不是……”
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成了浪头。阎书勤见不是事儿,瞪眼大吼了一句:“关老爷还心在曹营身在汉呢,韩师尊的想头,能有什么错的地方儿?”
他话音未落,韩老爷子已经提高了嗓门儿:“咱们首要要对付的,还不是二毛子!”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老头子的声音竟然能如此之大,仿佛震得房上屋瓦,都要碎裂落下!
“二毛子借着洋鬼子的气力,和朝廷勾结在一块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儿来,要对付,咱们只能一个个对付!钻进朝廷肚子里面,借着他们的名义,有了咱们香教几十万子弟的力量,有了海东徐大帅撑腰,朝廷未必不想对付洋鬼子加二毛子。打着他们的旗号,咱们一举就能将十种二毛子扫个干净!他们的房,是咱们的,他们的地,也是咱们的,他们的钱财女人,也还是咱们的!这些吃了洋鬼子迷药的家伙,从老到小,一个个都得过过咱们的刀!等二毛子杀绝,通直隶,就已经全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北京城的城门,还怕打不开?到时候儿,北京城里面,十天不封刀!”
香教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和教民的冲突,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韩老爷子喊出了先对付教民的口号策略,一下就对了在场大师兄们的胃口。说实在的,别看着他们喊扯旗扯旗,可是互相瞧着,谁也不象能穿龙袍的样子。朝廷对他们来说,还更多的存在在想象当中。可是将每一个教民拉过来过刀,他们的田地房屋钱财女人变成自己的玩意儿,可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能看见的东西!
底下粗重的喘息声音一片,不知道谁先挑头喊了出声:“跟韩师尊干了!二毛子人人过刀,屋屋过火。杀他妈个干净,再打开北京城!”
更多的人接着应和:“喝齐心酒,喝齐心酒!谁软蛋松包,就先在这儿祭了无生老母!”
人人都红了眼睛,阎书勤也在跟着振臂高呼。章渝却悄悄的退到了阴影里面,面无表情,韩老爷子神色这个时候却没多少兴奋,更多的却是一丝苍凉。
徐一凡哪徐一凡,真少了你,这北地风雷,我韩中平就搅动不起来?哪怕是将整个北中国沐浴在血海当中,这仇,也必然要报!这个孽不是我韩中平作的,而是作在你徐一凡手中!
第十章 天下风雷(三)
“大帅,船已经泊在苏州了。小……大帅亲兵营也在周围船上警哔大帅虎驾。苏州本地知府知县给大帅送了好几桌上席,不过求见可都挡驾了……不知道大帅是用他们送来的酒席,还是要伙食船单给大帅和宪太太,宪姨太太们开饭?请大帅示下。”
说话的正是陈德,溥仰不在徐一凡身边,陈德就取代了溥仰贴身狗皮膏药的身份。除了内宅,寸步不离徐一凡身边。只是他当差经验还不是很足,差点儿就说出了小舅子营这个底下人私底下起的名字。别瞧他也是小舅子,可倒不在意这个。禁卫军第一镇第一标第一营除了小舅子营这个名字,还有一个霸气儿十足,禁卫军三镇连朝鲜驻军总机四万余人心服口服的名字,“天下第一营”!这是大帅嫡亲小舅子李星以身负重伤,昏迷九日,现在还在上海教会医院躺着,以及从他以下,整个一标一营,几乎伤亡满了一个编制表打出来的!
在徐一凡这儿,叫小舅子不是骂人,是夸你能打又忠心呢。不过这个禁卫军内部独有的军队文化,倒是有点他们徐大帅恶搞的风范呢。
禁卫军第一标第一营,已经被从第一镇当中抽离了建制,改编为徐一凡的亲兵营。他在两江要做大事,身边只是跟着百十个戈什哈已经不够用,非得扩充规模。这支营头护送着徐一凡从高昌庙码头坐总督官船直接起航,将和徐一凡一起进驻江宁城总督衙门。
上海高昌庙码头送行队列,自然是大吹大打,锣鼓喧天,排场做足。那位跟着增寿增道台来办差的白斯文白首县,不知道走通了什么门子,居然从魂不守舍一下又变得生龙活虎,精神百倍的作为江宁本地官儿接驾办差的代表,恭迎着徐一凡上了船。白斯文这个古怪,上海官场有心人都看在眼里,这徐大帅还是有门路可走啊!当初的忐忑不安,故作镇静都放松了不少,上海道和上海关道都联袂拉下架子去拜访了白斯文白县爷,想探听一下关节。不过这个时候就轮到白大县爷一脸神秘的样子了:“兄弟实在是忙,今儿天气也不坏,还得赶着给大帅办差呢!两位宪大人,卑职实在对不住,先走一步,惶恐惶恐。两位大人且安坐!”
他得意洋洋,摇头摆尾而去,倒是气得两位道台切齿痛骂:“小人得志,什么个东西!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形形色色人物的心思,徐一凡没精神去理会。到他这个地步,举止已经差不多可以随心所欲了。说好听点儿叫挥洒自如,说难听点儿叫官威大,百无禁忌。六百杆火枪簇拥着下江宁,除了开国那些满清王爷,还有咸同中兴时期曾国藩李鸿章等寥寥几人,谁还能比得过他!
只是这按照体制坐的总督官船,实在走得慢得闷气儿。他也故意不要换快的,就是等着两江官场连同新到的老相好荣禄提心吊胆,竭力活动,四下串连来着。要是连这些家伙都对付不了,他徐大帅真是白打一场甲午了。
一条小火轮拖着他那条浅吃水,除了摆架子,没有一点适合航行的三层总督官船。逆着水流,一个钟点走不了十几里地。到了临晚,才在苏州附近泊了下来,亲兵营在周围船上岸上设下警哔,苏州本地官儿求拜一概挡驾不见。他换了军便服就到了船头,对着远处的斜阳青山,用力的舒展筋骨。
江南的和风拂面,远处传来的是千年古刹寒山寺晚课的钟声。夕阳洒在船头水上,一片跳动的金黄碎片。在徐一凡官船警哔圈子外头,几条小渔船正在等着天黑洒夜网,炊烟袅袅升起,船头鱼鹰,正梳理着羽毛,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
如此江南渔舟唱晚的景象,————可以入画。
徐一凡只觉得自己浑身,满满的都是精力,恨不得跳起来吼一嗓子才好。在东北朝鲜那山川海岸冲杀久了,他还真怕江南这个风暖水浅的祥和地方,经不起他徐一凡的舒爪张牙!
听见陈德说话,他回头笑道:“那些官儿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好吃?食盒装着,要吃还得热,谁知道那些王八蛋有没有朝里面吐口水,我徐一凡名声在两江官场可不大好呢……叫伙食船给我开饭!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