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甲午战事,孔茨他们这些德国军事顾问虽然没有站在前台——徐一凡也绝对不会将自己国家军队的主要指挥大权交给外国人。可是他们这些参谋顾问的功绩也是大家伙儿有目共睹的。从参谋制度到军事训练,到军事工程构筑,还有计算补给数量,安排补给转运。背后无不有这些被德国总参谋部扫地出门的失意军人的影子。不管他们对这场战事的态度如何,工作可绝对算是敬业。孔茨老头子累得心脏病都犯了。徐一凡也没亏待他们,战地津贴加倍,还向朝廷替他们请了宝星勋章的奖——德国人就在意这玩意儿。辽南战事一定,第一时间就送他们到上海疗养,比徐一凡走得早多了。
没成想,楚万里随便溜达,还能碰到这老家伙!
两人在朝鲜就算说得来,瞧见老头子俨然坐在那儿,楚万里嘿了一声就跳上马车:“老孔,去哪儿?借个光,先送我回家成不成?这马车不坏!哪个车行租的?”
孔茨看着楚万里,缓缓摇头:“弗莱舍尔先生,而不是孔先生……楚将军,看来你永远做不了一个绅士了。如果在德国,你是进不了总参谋部的。很难相信,徐大人就是带着你们这些人打赢了这么伟大的一场战事……抱歉,我无法送你。”
楚万里嘿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孔茨对他的评价,伸手就去搭孔茨的肩膀,一边回头朝车夫招呼:“去南市!老孔啊,咱们好歹是一起在朝鲜吃泡菜的交情,犯得着这么小气?你一个月拿两千多两银子,我才四百不到,你该请吃消夜了……”
孔茨很有点无奈的看着他,目光就有点象一个老头子看着一个有出息却又顽皮的晚辈一样:“绅士不应该让女士久候的,抱歉,我是去接我的女儿。”
“你女儿?”想起来了,孔茨还有个老闺女,他来徐一凡这儿,多半也是为了替自己老闺女置办嫁妆的,洋鬼子那里风俗邪,闺女没嫁妆就嫁不着好人家似的,准保是长得那个了一点……楚万里眼珠一转,瞧瞧孔茨的鹰钩鼻子:“长得和你一样?老孔,我突然想起我有点事情……咱们到江宁再聊……”
他想下车,孔茨却一把抓住他:“楚将军,战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和徐大人的两年合同也即将到期,我绝非表示我们在徐大人麾下服务有半点不愉快,可是徐大人为什么还要和我们续签三年的合同?禁卫军已经强大得在这个国度没有一支军团可以比拟,你们还要和谁作战?普鲁士人从来不希望看到任何一顶王冠落地!”
楚万里淡淡一笑:“那拿破仑三世呢?老孔你别装得道貌岸然的,你们德国人鸡贼得很呢……”他叫住车夫,掀开车帘跳下车来,孔茨也从窗户探头,只是看着他。老头子倔得很,看来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楚万里指指周围,苦笑道:“老孔,放心吧,徐大帅只是留用你们继续建设军队而已,将来国防军的种子。打仗,是用不着你们了,再说了,打仗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于我们的新敌人是谁……”他看看四周,看看街上的人流,看看经过的车马,甚至看看天,看看地:“我们周围的一切,不都是大帅的敌人么?可是他偏偏要向这所有一切挑战,跟着这么个上司,是不是很刺激?”
孔茨神色一动,没有说话,而楚万里也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走了。两人道左相逢,不过就交谈了这么几句。
“徐大人以为自己是……普洛米休斯?想改变这么庞大的一个帝国?”孔茨在车子里闭目而坐,默然不语。
“……孔茨的女儿……这洋婆子,会好看么?也难说,徐大人那个半洋婆子的宪太太,不是让人瞧着也流口水?”楚万里摇摇摆摆的走在路上,突然摇了摇头。
背道而去的两个人,心里面转动着的,却是这样完全不相干的念头。
※※※
噩梦!这绝对是噩梦!
徐一凡独坐花厅,神色悲凉。
整个花厅里面,席面丰盛,水陆八珍毕集。他在朝鲜啃罐头吃大饼倒足了胃口的人,这个时候却半点也吃不下去。
原因无他,这么一大桌,就他一个人坐着!
李璇雌威大发,没等徐一凡解释完,就用扫帚将他赶出了门。在她的严令下,就连南英爱南心爱这俩高丽小丫头都拿鸡毛掸子对他比划了几下。
内宅的人现在也知道了徐一凡的脾气,在这个年代的男人当中绝对属于贱的那一种,在外面威风八面,杀伐决断,回了内宅还是让着女孩子一点。没有半点大老爷的威风杀气。李璇的话在内院儿里面比他管用多了。徐一凡被李璇打出来,没有半个人施以援手,他还想跑到杜鹃和洛施那里哭诉一下委屈。结果一接近杜鹃和陈洛施的院子,里面顿时就鸡飞狗跳,丫头老妈子拿大杠子死死的抵住了门。杜鹃和洛施也用背顶着,他怎么推得开!
他叫门儿,两个小丫头靠着门带着哭腔在里面答话:“老爷,别为难我们了,再下次,李小姐不知道要把我们头发烫成什么样儿了呢……你又不天天在家……”
那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委屈。
回来路上的种种打算,种种4P的美好梦想,那么多种计划中采用的姿势,全部都化为了泡影。徐一凡只有灰溜溜的到了书房,那里下人早就替他收拾好了铺,还他妈的是木板床!他在朝鲜打仗,都睡的是洋人的钢丝行军床!
到了饭点儿,也只有一个人跑出来吃饭。丫头老妈子安排好了,赶紧离得远远儿的。徐一凡不敢对李璇怎么样,自从上次李璇挨了几军棍,无意中替他在军队中立威之后,徐一凡总有些让着她。可徐一凡敢冲他们这些下人发火儿!
温柔贤淑……假的!徐一凡狠狠咬了一口海参。这海参,是南洋运来的,不是地产的品质可比。
体贴柔媚……假的!又是一口南翔老天香调的霉干菜,在上海号称一两霉干菜值一块大洋的,也只有李璇这小富婆当家才敢开出这种伙食。
百依百顺……假的!徐一凡筷子伸向红枣煨鸡汤,这等北货在上海也很风行,原因无他,租界北人太多了。这红枣和鸡都是山东德州产的。鸡不用说,德州鸡号称盖天下,红枣也是脆到了在地上一摔就是两半,补气又补血。北人在南方当官当得小了,还真吃不起。
假的!假的!假的!……
男人啊,事业顺利了,感情生活往往不尽人意……说起来,我也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啊……
徐一凡酒足饭饱,瘫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牙,这个天气上海还有点湿冷,椅子底下也不知道是谁细心,给他垫上了俄国远东产的貂皮。俄国比东北还冷,皮货毛质奇佳。上海几家做皮货的德荣祥之类的,这种皮统子,总有几件是用来压店的。一般人连价格都不敢问。
想到伤心处,徐一凡悲从中来,忍不住又要泪流满面。
正在书空咄咄,伤春悲秋,感叹自己被这种包办婚姻摧残了一生幸福的时候儿。一个下人要进不进的在门口徘徊,徐一凡眼皮微抬,朝他瞟了一眼,未说话先是打了一个饱嗝,生猛海鲜的味道在门口都闻得见。
“又有什么事情?在内宅,有事儿求李小姐去,我说话没用……”
那下人忙打了一个千,看来是当初从徐一凡纳杜鹃和洛施时候就跟着的老家人了:“回老爷的话,大盛魁韩老掌柜送帖求见,为大人贺捷……”
徐一凡猛的一下从椅子上面跳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他回到宅子这么久,都没见着章渝这个死样活气的大高手!说起来,他还是他徐宅的大管家!
韩老爷子也真是灵醒,他才私行回宅,就找上门来了啊……该来的,也许就要来了。
对大盛魁,他总是心思复杂,又要借力,又得提防。毫无疑问,他已经肯定大盛魁这股势力,特别是这位韩老爷子,有很深的清季秘密会社的背景。而这些秘密会社,在清季历史当中,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可是,我徐一凡,从来没想过要收纳秘密会社的力量呢。这种力量,也只能添乱,不能成事。
徐一凡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不正经的神色,背着手绕着饭桌缓缓转圈,突然问道:“章管家呢?”
那下人一怔,挠挠脑袋:“对啊,今儿都没看见章管家啊……”
徐一凡一摆手,抬头淡淡一笑:“换衣服,我在书房见韩老爷子,传我的话,不要伺候人,我今儿倒要看看,韩老爷子他们到底做的是怎样的一场梦!”
第五章 如梦(二)
苏州巡抚衙门大堂里面,满满当当的坐着从江宁城赶过来的大小官儿们。
前任两江总督刘坤一跟火烧了屁股似的飞快搭船去北面儿,打死也不愿意和徐一凡照面。徐一凡这大清岳武穆+二百五,就是一个事儿包,不知道牵着多少麻烦事情。声望再高,能不和他打交道就不和他打交道。能带走到北洋安插的亲信,或者江宁一带官场够得上走门路搭上话的,刘坤一带了一个精光干净,大家在江宁城玩儿了一个卷堂大散。剩下的倒霉家伙,看重臣元老如刘坤一这等人都躲徐一凡跟躲瘟神似的,一个个心下就加倍惶惶不安了,谣言更是纷起。徐一凡手底可有一个禁卫军,几万人的大队伍,这得有多少人要安插啊?他和朝廷那点破事儿,有的人知道,有的捐班出身的干脆就不知道,这些家伙就知道当官拿钱,吃饭玩小妾。徐一凡和朝廷谁圆谁扁,关大家屁相干!
可是要坏了大家饭碗,那就可是大事儿!都愁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突然之间,和江宁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新任苏州巡抚荣中丞突然来咨,说要请江宁的大家伙儿来商议个怎么对徐制军办差的章程,虽然也不知道这位荣中丞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可都和捞着救命稻草似的,飞也似的搭船乘马车赶过来了,出了江宁城各个局子的实缺官儿,红局子的委员,甚至连苏北的州县,都很有人跑过来!
于是乎,现在苏州巡抚衙门大堂之内,现在就是一副活生生的官场现形记。
旗人出身的官儿,多半架子都是大的,再怎么惶惑,都不能倒了太爷架子。再说了,能到江南谋得实缺的旗人爷们儿,谁没个背景照应?不管是道班还是府班州县班,补子一律是平金的,腰上四大件全是洋货,手上扳指一个赛一个的绿。等荣禄等得焦躁了,放声儿的不住叫衙门小巡捕装烟装茶,说起话来声调朗朗,周围班子小点儿的,想插句话都插不进去。
“我说,这位新的徐制军,就算要抢饭吃,也不能都包圆儿了吧?当这么大官儿,道理应该还是知道的吧?”
“拉倒吧!一帮在朝鲜泡菜都吃得眼睛都绿了的手下人,到了这儿,还能有个好儿?人到了徐制军这个位置,倒也罢了,吃相不会太难看。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兄弟是死心塌地了,他要挂牌撤差使就随便他……风还能一直朝一面儿刮?等换个制军,还怕不能吃饭?”
“你老哥是署了好几个捐局的,都是全缺,应酬又轻,我们可候不起!姓徐的要乱来,苏州有荣中丞,戴着京城大帽子下来的,江宁有咱们满洲将军,实在不行,爷回京城打官司去!天下还能没有说理儿的地方了?这天下,还是不是咱们旗人的啦?”
旗人太爷们议论风生,周围的汉官州县小班子们却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互相看着。这些州县小班子都有个特点,捐班儿多,岁数大的多。比起省城各个局子堂官走马灯一般的换,这些地方州县却多是老班子,督抚们都讲究用老州县,这也是当大官的不传心法。这些人在地方呆得久了,真的和地方士绅是水乳交融了,什么事情都能压下来,半点麻烦也不会给上官找。不过这些老州县应酬也重,虽然一年都有几万两银子的好处,可是上面有府有道,省城还有三司该管衙门,这些上官们一年牢不可破要做四个生日,自己的,太太的,父母的(死了做冥寿),到时候就得送礼。添了公子小姐之类的小喜事儿,还不在内。加上迎来送往,各种各样查地丁,查钱粮,查水利,查漕米,查保甲的委员……整年时间都用在应酬上面了。十几年州县下来,多半身上都有亏空,老州县死翘翘或者被撤了差使,家马上就败下来的很不在少数。
新来的徐制军手下人实在太多,大家就算是老州县,这位置多半也保不住,要得挪挪。想到丢了差使的景象,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加上这些小班子多是有一口颇重的大烟瘾,一路赶来加上等得久了,眼泪鼻涕都快下来了。互相无精打采的交谈几句,也多是问各自亏空的事情。
“……兄弟难啊,去年办漕办砸了,自己贴了快两万,现在加起来,差不多快五万的亏空,要是撤了差使办交代,这怎么交得出来?只有一根绳子……唉,前生不善,今生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