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扬起来的手上。连接地连天的大雨,似乎都凝固在半空中。
真希望自己,是个黑暗向的主角啊……
到了最后,徐一凡只是苦苦一笑。这个大清,还有最后一步没有走绝……他也不知道,在他的蝴蝶翅膀煽动下,这最后一步,这个大清会不会踏出去。至少……他们还有依克唐阿这样的谔谔之士。最重要的,这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不一样的甲午。如此而已。
他缓缓放下手来,慢慢走到了僵在那里的戈什哈们面前。挥手让戈什哈们放手,再亲手将依克唐阿扶了起来。
这个满洲将军早就是浑身泥水,脸上也全是泥,愕然的看着徐一凡的举动。
徐一凡拉起了依克唐阿,苦笑道:“尧山,我是钦差,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依克唐阿还是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儿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徐一凡转头望向雨幕蒙蒙的远处,望向站在雨中的数千将士,轻笑一声:“大好河山啊……”
他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依克唐阿:“尧山,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当年曾文正公走到了我这一步,历史上还有无数人也走到了我这一步。文正公退后了,他不是爱新觉罗家的乱臣贼子……我也同样退后一步,我同样不是这个国家的乱臣贼子!就是这点信念,支撑着我走到现在,也支撑着禁卫军转战天下。我会退后一步,看你们如何做!时逢末世,这国势总要有人来收拾!”
做臣子的讲这种话,大逆不道到了极处。偏偏只有徐一凡讲,依克唐阿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难道他不说,朝廷和整个天下,就不会这样想他?整个天下,现在也只有他有资格说这句话而已。
“……奉天将军,我保你接任。仗一打完,我就去两江。离北京城远远儿的。我也知道,你们现在拿我也没什么法子,大家相安无事吧。现在就只有一件事情……”
徐一凡猛的戟指远处:“……几万鬼子在哪里,无数人已经在这场国战当中打得箭尽枪折,现在我就带你们冲上去,将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咱们为的不是一姓一家的天下,是为了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们旗人,不也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面?这些话我在南洋说过,在朝鲜说过,在辽南这里,我还是这样说!在这场战事里面,我所为的,也就是这些而已!”
言罢,他已经推开挡在他身边的戈什哈,大步向小丘下面走去,陈德想拦住他,却被徐一凡一脚踢开。几千人都这样呆呆的看着徐一凡一直走到吉林练军的队列当中,只有李云纵大步的跟在他的身后。
徐一凡一把甩掉军帽,扶住一辆炮车的车轮,振臂大呼:“是好男儿的,跟我一起把鬼子赶出去!国战乃至阳之举,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干什么?皇天后土在上,从今而后,老子不进北京城半步!”
言罢,他就半个身子都趴了下去,使出吃奶的气力推那辆炮车,周围吉林练军官兵,都呆呆的看着徐一凡的举动,一时间,只有李云纵跟了过去,肩膀并着肩膀的和他一起用劲儿。
溥仰飞也似的赶了过来,脸上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水,拖着哭腔就喊了一声:“大帅……”
他是早就打定主意给徐一凡卖命到死了,徐一凡行事说话,也从来没避过这位贝勒爷。对于徐一凡野心的风言风语,他也早就听了一耳朵。对他这个身份,大家伙儿议论也不少,溥仰总是寻思:“反正爱新觉罗家也没待见过我这个混混儿,就当咱老子给宗谱除名了就是。老子跟着大帅干的是顶天立地的事情,有什么丢人的?”他铁了心要当爱新觉罗家的孽子了,但是今儿听到徐一凡立誓今后不进北京城半步,还是忍不住心里面一热。
咱们大帅,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好男儿!
溥仰扑了过来,陈德也扑了过来。戈什哈们,禁卫军官兵们都跟了过来,跑在前面的都挤在徐一凡身边,跟着他一起推炮车。而依克唐阿,也缓缓的跟了过来,接过呆在那里驭手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拖炮车的健马屁股上。健马一声长嘶,昂首迈步,轰隆声中,沉重的炮车滚出泥潭,向前挪动。周围的吉林练军官兵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吆喝着继续行军。依克唐阿始终也没看徐一凡那里一眼,一个在前头赶,一个在后头推。
“大帅,您真的从今往后不进北京城了?”
在人群呼喊用力当中,李云纵低低的问了正在龇牙咧嘴使劲的徐一凡一眼。徐一凡鬼鬼祟祟的四下瞄了一眼,回答的声音比他还低:“你傻啊?我不去,不能派你们去?不这么说,他们能跟咱们安心去打仗?做好准备吧,咱们真得去江南了!”
一向冷心冷面的李云纵,在大雨中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是转瞬间头就低了下去。在今后所有关于这位将军的传记当中,都还是清一色的记载着,李云纵从来没笑过。只有徐一凡记得,在那场大雨当中,李云纵曾经坏笑得跟从来不是一只好鸟的楚万里一般。
公元一八九四年十月三日,徐一凡电奏京城,保依克唐阿为奉天将军,以便战时人地相宜。并告天下,日人全部退出国土之日,就是他接篆两江之日。这等于告诉天下,这场国战,他将打到底!而禁卫军绝不南向,只会向北!
第七十七章 百年回响
“恳请阁下支持我等提出的战时特别奉仕国债的提案!”
几名帝国陆军在大本营的幕僚代表,正襟危坐在大本营会议室的座位上,提起全部丹田之气大声的发出了议论。
而他们发言指向的对象,是坐在会议桌正中前方的伊藤博文。
短短几天,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强悍得如同钢铁铸就一般的帝国首相,虽然现在还是衣衫整洁,以无可挑剔的姿态坐在那儿,摆出一副全神贯注倾听的姿态。但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与会的人都感觉得到,上天将什么东西,一下从伊藤博文身体当中抽空了。
原来他只是懒散的坐在哪里,连角落的笔记员都能感到这位中年人的威压,能感觉到这个会议室,甚至日本四岛,都在这个中年人的掌握当中。
现在,这种掌控力不见了。
换句话说,这短短几天,伊藤博文成为了了解内情的帝国军人口口相传的国贼。
在这短短几天里,他拒绝了陆军海军提出的进一步动员的计划。而且携着外相等政府内部英美派的代表,离开了广岛,旋风一般的和驻在东京的各国公使会谈。并且在帝国议会特别召开的听证会当中,断然宣布,他正在谋求东亚大陆的和平。日本可以撤出已经进占的全部地方,只要求清国确保不提出对帝国已经吞进肚子里面的琉球问题就好。
西方列强驻东京的公使,都是代表着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势力在日本的观察员。如果说战前和战中,他们的倾向性基本是偏向日本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态度却变得完全中立起来。已经先后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发表意见,表示对伊藤博文意见的极大赞同。并且认为中日之间的战争是悲剧性的,他们乐于见到双方在公正的立场上迅速取得和平。
讽刺的是,反而是战前对日本作战行动表示冷嘲热讽的俄国公使,现在却成为了日本这场战事的同路人,俄国公使在和伊藤博文的会谈当中,表示支持已经文明开化的日本对蒙昧的大清帝国的惩诫性战争,并且以俄国人特有的粗鲁宣布,在远东,俄国有十万把刺刀随时准备应日本邀请,加入东北战事。俄国同时也表示可以在国际金融市场上,购买日本发行的战争国债——天知道就是这个俄国,还在以最苛刻的条件,从那些高卢银行家手中取得一笔又一笔的贷款,以支撑他们那个千疮百孔的财政体系!
在这种条件下,任何一个西方列强国家的示好,都能激起日本民间的激动。连续几天,都有民众自发的前往俄国公使馆门前献花。而俄国公使的调门也越唱越高。
在大多数日本人看来,不管这场战事牵扯着多少白人国家背后的互相较劲。反正有人支持他们和清国打下去就好。不是天皇的海军取得了全歼清国舰队的胜利么?不是帝国陆军已经占据了清国的山东和东北了么?
而伊藤等人,对俄国公使的提议只不过是淡淡一笑,不加回应,反而利用他们部分控制的舆论工具,大肆宣扬对清协和的必要性。最常用的调子就是日本帝国已经展示了在世界上的存在,已经取得了声望,现在要做的就是象开化的文明国家一样,有节制的撤军。
伊藤博文这样的死鸭子嘴硬,当然激起了更大的反对声浪。在帝国议会特别会议上,这曾经倍受尊敬的首相遭遇了空前的嘘声,在他的私邸和首相官邸前后左右,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浪人在游动。曾经被他铁腕镇压下去的西南藩阀的余孽开始大肆攻击伊藤是英美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西方鬼畜谋求利益。而他们这些正统日本武士,反而成了乱臣贼子……
就连被伊藤扶植起来的,在拓殖兴业计划当中发家的明治新兴财阀们,也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活动,看有没有将伊藤弄下去的可能。新兴财阀的胃口是无限的,他们为这次战争奉献了大量的财力,也需要回报,战事如果这样完结,得不到赔款,得不到特殊权益,那么他们手中的那些国债,就是废纸!
在种种阻力之下,伊藤本来想绕过陆海两军,经帝国议会形成终战的决议,再帷幄上奏给明治天皇的打算,自然落空。帝国议会什么决议也没做出来,反而更大的声音是要求将战事继续下去。伊藤博文最后展示了一次他的铁腕,立即让帝国议会无限期休会,转而再度运用大本营这个工具。本来大本营就是天皇直属的幕僚机构,法理上也可以通过这个机构通过终战提案,再联合帷幄上奏给明治天皇,强行结束战争!
伊藤的铁腕,往日在日本就是绝对的威权,但是这次却激起了空前的风潮。他的所乘坐的专列从东京开往广岛的时候儿,车窗外全是愤怒抗议的人潮!各种各样的天诛天讨的条幅,蔽日遮天一般。日本警察和陆军军人竭尽所能的维持着秩序,阻挡着这些人潮向伊藤博文所乘列车的冲击。列车发动的时候,外面所有的声浪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日文单词,国贼!国贼!
在那一刻,伊藤的秘书发现铁人一般的首相,将头无力的靠在列车车窗,头发已经是花白一片。
“打不下去了呀……一个小国想崛起,只有借重世界的大势所向……本来帝国可以利用成为西方在远东看门犬的机会,一下站稳脚跟……日本有人命,有大和魂,可以忍辱负重的为西方看住俄国五十年……这五十年里面,西方会为我们开放市场,会对我们在清国的扩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五十年后,帝国也许就强壮得足以挑战西方在亚洲的旧秩序!让亚洲成为日本的亚洲!但是现在,西方发现,日本居然连清国都无法一下击垮,又如何能对付更强壮的俄国?下一步,他们要不扶植清国,要不就干脆自己插手。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没有钱,没有军火,没有船,没有一切!帝国在开化维新之前的家底太薄了,哪怕苦干到现在,我们也还没有单独击败这个庞大清国的实力,我曾经以为,只要获取西方的支持,我们有在这一年取胜的机会,但是没想到,世事总是出乎意料……胜利曾经离我们那么近!那么近……都是因为一个人,仅仅一个人……他们了解么?他们不了解……真累啊……”
火车上,伊藤博文喃喃的自言自语好久,从那一刻起,秘书就发现曾经支撑着伊藤博文呼风唤雨的精神支柱仿佛一下就崩塌了。
而在大本营的会议上,伊藤的最后努力也宣告绝望。陆海军代表,绝不同意伊藤博文的和平计划,反而要再度发行特别公债,拿出日本最后一分家底,哪怕与俄国合作,也要将战争进行下去!陆海军两军都是法律天皇统帅,他们同样有帷幄上奏权。伊藤压制了帝国议会,却压制不住他们!
※※※
几个陆军将领喷完吐沫星子,伊藤才缓缓的将目光转过去。看着其中一人,淡淡道:“儿玉君,你也跟着他们胡闹?”
他看着的人是日本陆军大臣次官,儿玉源太郎中将。在陆军当中,儿玉源太郎和川上操六两人都号称是智囊,不过儿玉为人比较低调就是了。现在陆军军令部门的参谋次长川上操六给徐一凡干掉,陆军大臣大山岩现在在辽南作为征清第二军司令长官。儿玉实际就是留在国内的陆军一把手了。在大本营里,他向来是伊藤博文的得力助手,并且谨慎的躲在伊藤博文巨大的阴影里面,勤勤恳恳的操办动员,后勤,兵站等等业务,并且还协助着伊藤博文尽力压制住陆军一些头脑发热的妄动。伊藤也亲切的称许他为“日清战争中的萧何”。这个时候,就连儿玉源太郎也站在了伊藤博文的对立面。
儿玉苦苦一笑,微微点头:“阁下,请准许陆军所请。现下是大势所趋……”
砰的一声,伊藤博文狠狠的拍了一下厚重的橡木桌子,猛的站了起来:“什么大势所趋?你告诉我,陆军还库存有多少步枪?多少子弹?有多少船舶吨位可以继续征用?还有多少经过训练的后备兵,就算发行最后的国债,不顾财政体系崩溃,我们购买到了军火物资,要多长时间,才能装备到位?儿玉君,你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你要记住,日本是小国!”
往日伊藤博文这样爆发,满座的人都会噤若寒蝉。但是这个时候,多数军官却用恶狠狠的目光回击着伊藤的逼视。
儿玉苦笑着低下了头,伊藤的目光转向海军的军官。那些海军将领虽然没有和陆军同僚一块儿发言,但是这个时候,却都躲开了伊藤博文的目光。
海军同样不可能认输,他们在海上根本就没有输过。海军也是和新兴财阀关系最为密切的,新兴财阀们需要海军打下去,也承诺给予海军更大的支持,好让海军能够保护他们在海外拓展利益!
伊藤喉咙干燥,他自己仿佛也知道无能为力,但是仍然坚持说下去:“……日本是小国,清国是大国!我们能打痛他们,但是他们只要不投降,他们就能拖死我们!我们取得胜利的全部基础就是两条,一是列强的支持,二就是清国的软弱……儿玉君,你也明白,发起一场战争就要知道怎么终结,这个前提不存在了,战争就无法继续下去……现在第二军第三军分布在两个不相呼应的战场,每个月需要六百万日币的战费,需要三十万吨位运输船舶输送物资补充兵员。而帝国已经没有后备兵力,国库也空虚了,帝国全部自有商船吨位不过十三万吨!我们是小国!而小国战胜大国的机会和气运都没有了,你知道,坚持下去,只会是更大的惨败,我们战前所有的一切,反而保不住!”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里面已经带上了凄楚,可以说,他从来不屑于将他的决策举动解释得这样清楚,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可是看到他变成这样,军人们反而加倍的高傲了起来。有的人,还从鼻孔里面发出了喷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