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诸列位,在齐位,都出去瞧瞧!老诚亲王府,英亲王府,肃亲王府,那些贝子爷都来叩阙了!拉着我脖领子问我是不是曹操!问是不是咱们还有李鸿章撺掇着要拿他们养命钱去给鬼子!这些爷打不得碰不得,还套着长指甲,挠得我脸上开了天窗!以后谁再去弹压,谁他妈是丫头养的!李鸿章的兵也是吃干饭的,也不拦着!李鸿章呢?姓李的呢?他惹出来的乱子,他人跑哪儿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加倍的愁眉不展。老资格军机额勒和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颤巍巍的敲着自己胸膛:“这世道,死了好,死了干净!里外不是人哇……咱们忠心耿耿扶保大清,老骨头都拼上了,还落这么一个下场!”
首席军机世铎坐在上首,本来就五心烦躁,这个时候干脆摔了茶碗:“老额勒,你嚎哪门子丧?是谁先嚷出来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咱们拼上骨头也干不过小日本。徐一凡现在可叫得欢腾!你不干?抄帝党大臣的家,你怎么这么来劲儿?还瞧上了张仲忻家里一个通房丫头,准备娶回来当第九房,人家才十五,你多大岁数了?加三年,都八十了!”
他越说越是来气,干脆拍起了桌子:“刚毅刚子良!你少给咱们卖这些江湖口,什么在齐位,你小子就不是个溜儿!咱们都劝老佛爷退一步,容了皇上,你在底下嘀咕什么退一步就是永不翻身?现在老佛爷僵在那儿,就是你小子闹腾的!闹腾吧,闹腾得徐一凡进了京,当了曹操,咱们就是董承,就是孔融,就是丧家犬!”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口又听见脚步声响,给骂得灰溜溜的刚毅抬头一瞧,却是李鸿章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大家都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黑煞神上脸的晦气样。这位已经在老百姓口中成了大清第一奸臣,秦桧转世的重臣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然瘦了许多,但是精神却转好,一身官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度。
李鸿章,在这几天里,却恍然真的悟道了一般。
世铎怒气尤自未消,看见李鸿章这个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少荃!你去哪儿了?当初要是电文早发到锦州,也不至于让徐一凡今天得以成这个样子!他是徐武穆,咱们是什么?你的兵队,怎么弹压的叩阙人群?看着刚子良了么?他脸上那血印子,都能开染坊了!”
李鸿章笑吟吟的拱手:“抱歉抱歉,我这不是去东郊民巷,和美国公使田贝往还么?和日本的电报,都是人家那儿转呢。说起来,日本那方面可催得急,咱们水师自己沉了,也就不计较了,徐一凡那头的事儿,得赶紧料理好!那边在问呢,什么时候我李鸿章才能去日本?再不去的话,日本人打算干脆和徐一凡单独谈东北的事儿了,或者山东的兵,海上的舰队,都调过来要登陆天津,直捣北京城!”
“还谈哪门子和啊!这和,哪里还谈得下去?你李鸿章是聪明人,怎么就瞧不出来,风潮变了!”世铎长声叹气。
李鸿章淡淡一笑:“朝廷让我谈和就谈和,不谈就不谈,我听上边儿的。”
看着李鸿章这毫不在意的超脱样,不知道为什么,为自己身家性命都担心得脑仁儿疼的世铎就想砸东西,他冷笑道:“好个忠臣啊,你就不在意,咱们都被骂得祖宗都翻身了,不管和还是战,这个骂名,咱们背定了的!你可别忘了,外面叫的是什么,李二先生是汉奸!少荃,你就不担心一点自己前途去路?”
李鸿章沉默了下来,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老眼里面全是眼泪:“一生功业全都毁了,以后也就是等死,我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如果能让我不要到日本丢脸,我已经是足感盛情,人已经给踩在了最底下,我还担心什么?你们向老佛爷背后进的言,当我不知道?这替罪羊,李某人不背也得背了,夺职,什么北洋大臣,文华殿协办大学士,一等伯爵世职,剥夺得干干净净,没送上三尺白绫,已经是大家有分人心了!刘坤一调直隶,接北洋大臣这个摊子,他留下的两江总督缺给徐一凡酬功,顺便让他离开东北朝鲜这个经营已久的巢穴,省得哪天突然就杀进京来勤王……我李鸿章,不管再活几年,都是压在世人的舌头底下,哪怕再过几百年,也是一样!”
李鸿章的一席话说出来,场中人人变色。现在大家这个场面,都靠着李鸿章这十八营兵撑着,背后算计他当这个替罪羊的心思,却又给他知道了。他要一撂挑子,大家都得现眼,再说深一点,他要是为了自固权位,和徐一凡连成一气儿,再来一个宫变,又如何是好?在辽南那次给丰升阿电报的事儿上面,大家都已经怀疑不已了。当下个个都是面如死灰,刚毅干脆得得得的抖了起来。
小小的屋子里面,一片死寂。
半晌之后,才听见世铎长声叹气:“少荃,这个包袱,你不背,咱们谁背得动?再说了,老佛爷那儿,不还是僵在那里么?万一天可怜见,能让大清朝顶过这次,我和你携手下台,你挨别人骂,我挨你骂!”
李鸿章却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淡淡笑道:“老佛爷会答应的……形势比人强哇……徐一凡吐出不降两个字,就能翻动大清,震慑天下,我无话可说……老佛爷这也不是赌气,她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她无法掌握,也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徐一凡一介布衣,竟然能走到这一步,而朝廷,能拿来对付他的手段,也越来越少!各位,大家今后就别指望老佛爷了,还是指望复起的皇上,能不能走出一条吊着大清性命的路来吧!这也是这个大清,最后的机会了!”
这句话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从李鸿章嘴里淡淡说出,却表明了他真的看开放手一切了。三千里外觅封侯,一手一脚打造的这么一个权倾天下的北洋团体,一转眼间,就已经化作一场春梦,剩下的,不过是后世骂名而已。
不管是赞的,还是骂的。谁又真正懂这个世道,懂这个大清,懂世界向何处变化?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王者,却不是他李鸿章。
所有人都浑身冰凉,看着李鸿章肃然朝大家一揖,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额勒和布睁着一双老眼,懵懂的自言自语:“怎么就是一场仗,全天下都觉着这个大清溜了檐儿?咱们没做错什么呀?”
※※※
颐和园,乐寿堂。
自从恭亲王去后就一直守孝的秀宁,静静的跪在慈禧的卧榻前面。她还是那副恬静淡雅的模样儿,鬓边鹅黄长长的,更显得肤色白净如玉。人也清减了许多,一朵白花插在发角,只让人觉得弱不胜衣。
卧榻之上,慈禧面朝里面躺在那里,不言不动,只是身子微微起伏,也不知道是在午睡,还是在想着事儿。
颐和园呼喊哭拜叩阙的声音,传到乐寿堂这边,已经变得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反而让这里变得更加的安静。
秀宁只是垂首望着自己的鼻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周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仿佛一具具木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脸上都渗出了汗珠,连略微擦拭一下都不敢。
刚才老佛爷对自己最疼爱的秀宁格格发的脾气,不知道让多少人吓得尿了裤子!这看起来柔弱的秀宁格格没瞧出来也有这个硬气儿,老佛爷发了脾气之后,在这儿居然不言不动的跪了快两个时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慈禧才闷闷的扬声,打破了乐寿堂中死一片的沉静:“这些话,是不是都是李鸿章说的?”
秀宁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点血色,咬着嘴唇,露出一点细白的牙齿:“老佛爷圣明。”
慈禧哼了一声:“这李鸿章,是不是昏了脑袋?那个不成器的皇上不出来,大清就要分崩离析,我老太婆就不能在这颐和园呆着了?徐一凡算什么东西,敢上北京城来?这里还有几十万八旗子弟,他想当曹操,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他!”
秀宁轻轻道:“老佛爷,他有洋枪,而且,还有个皇上呢……总不能真让徐一凡当了曹操吧……到时候儿,真不知道他会对老佛爷怎么样……”
慈禧又一下坐了起来,擦着宫粉的老脸满满都是怒气,尖声道:“我等着徐一凡来逼宫!我等着那个不成器的皇上来砍我的脑袋!”
她怒气勃发,身边太监吓得捧在手里的拂尘掉下,带得一个花瓶倒地,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太监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捣蒜也似的磕头,求饶的话都哆嗦得说不出口。慈禧一摆手,就有两个太监将他拖了出去,也不知道要打多少棍子,不过看慈禧那个手都在抖的样子,打死也算白饶。
秀宁却神色不动,低低道:“老佛爷……皇上再顶在前面,也还是听您的啊……什么时候,皇上能翻出您的手掌心了呢?六爷爷走之前,也让我跟您带话儿,说大清的权是老佛爷手里的,谁也动不得,可是脸面还得靠皇上撑着啊……我打落草就得老佛爷疼爱,现在六爷爷又走了,我当姑子陪老佛爷一辈子,给您烧香,给您求平安,保佑老佛爷长长远远……老佛爷,要知道,现在旗人也在园子外面哭哇!为了咱们旗人江山,您就忍了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一次,成么?”
秀宁说着就眼泪一滴一滴的朝下掉,语带哽咽。老人家说什么都是疼爱这样清清秀秀,乖乖巧巧的孙辈儿的。秀宁哭成这样,慈禧心下也软了,她也不是不懂得秀宁说的道理,可是就是抹不下这个面子,再加上真如李鸿章所说,她是恐惧!恐惧对徐一凡的束手无策,不知道将来这个大势会朝什么方向变化。但是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选择?
好歹将光绪推出来,还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
她也变了容色,一脸慈祥的招手让秀宁过来,搂着她心肝肉儿的疼了一番。秀宁也趁机在慈禧怀里哭了个呜呜咽咽。慈禧眼泪也快下来了:“秀哇,咱们旗人姑奶奶,命都不强!老六临了就这么句话儿,我能不听?去,传话,让那个皇上到园子外面,见见那些哭拜的家伙,以后军机,还是两边奏事,皇上那儿也有一份,那些押起来的大臣,都开复,除了翁同龢递解回籍,普天大赦了!李鸿章吃点委屈,夺职也回籍,和战的事儿,让皇上自己拿主意吧!”
秀宁埋头在慈禧怀里,哭得越加放声,心里头却百转千回:“皇上啊皇上,这旗人最后的机会,我给您求来了——也是徐一凡阴差阳错给您争来的,您可千万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好振作才是!”
※※※
颐和园外,哭拜叩阙的人陆续赶来,一群接着一群,渐渐的就有满坑满谷的气象。人人都是舞蹈拜伏,叫着各色各样的话头。到了最后,就汇聚成一句:“皇上哇!皇上啊!咱们的皇上啊!”
在人群周围,举枪戒备的练军,一个个也是脸色凝重。看着有些当兵的表情,恨不得和这些叩阙的人同声一哭。满清两百四十年,皇帝都是这个王朝的绝对中心,集权已经到达极致,臣民们到了最后关头,想到的也只是皇上来力挽狂澜!纵然徐一凡不降二字已经震动天下,但是他毕竟是臣子,拿这个大关节的,还要是皇帝!
哭拜声越来越高。有的人在日头底下跪得久了,生生的就晒晕了过去,但是人群还是越裹越多。呼喊声音,几乎连颐和园的宫墙都推得倒!
突然之间,靠近宫门那头传来了骚动,等这骚动传到后面,大家伙儿都瞧不着了。前面的人跳起来,后面人也跳起来朝前挤,说实在的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脑袋。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就听见前面的人群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呼喊声音:“皇上!皇上!”
人潮由前到后,海浪一般的拜倒下去,在最后面的人,只能看见一眼一个小小的黄色人影,在太监张着的明黄伞盖下面,瞧见了,脑子就是一晕,不由自主的已经拜倒下去:“皇上!皇上!”
皇上出来了,皇上见着咱们了,皇上又要掌这江山的舵了!
伞盖之下,光绪脸色苍白,神思不属,只是看着朝他跪拜舞蹈,山呼万岁的臣民。他浑身僵硬,甚至不敢回头,那万寿山上,乐寿堂就高高的盘据在他这九州万方之尊的头顶。一切变化得如此剧烈,让他都不敢相信。监视的太监撤走了,军机大臣又来请安了,甚至还让他自己做和战的决定,更让他来接受这些叩阙官员百姓的欢呼!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这大清,又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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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西,锦州。
锦州旗营衙门改的钦差行辕里,徐一凡负手静静的对窗站着。锦州城内,响起了一阵阵万岁的呼喊声音,撞击着辽西黑沉沉的夜空。
徐一凡站在那儿,再没了平日自己独处时懒散随便的表情,凝重到了极处。眼神当中,蕴藏着不知道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