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拿巡捕吹哨子打人,等得筋疲力尽的人们火气本来就大,温良恭俭让顿时就不见了踪影。
“洋鬼子的狗!这是咱们中国人的地方,不过租给你们,神气什么?”
“自己国家遭洋鬼子占了,冲着咱们撒什么威风?”
“不说清楚,不让走!”
轰动的人潮吓得那锡克巡捕直吹哨子,周围的巡捕也纷纷赶过来,人潮早就成了圈子,哪里还挤得进来!
眼看马就要暴躁乱跳,章渝一边尽力的安抚着马,不得不大声解释:“这是徐大人的家眷!来拜会谭先生的!我们也没有徐大人的消息,这才来这里等候的!租界为了安全,派巡捕保护,请大家让一让!”
“徐大人的家眷?”
大家伙儿不信,徐一凡官位如此,哪有让家眷出来抛头露面的?等了几宿,都是一肚子的不自在,焦躁得瞧什么都不顺眼。涌上去不依不饶的就想将那锡克巡捕扯下来。
那巡捕的小黑脸都快吓白了,嘴里的哨子都吹不成完整的声音。饶是章渝一身本事,这么多人挤成一团,哪里还施展得开来?一向阴沉稳重的面容都有点变色,汗都有点下来了。
这时马车侧门一开,就看见一个女孩子探出了半截身子,栗色的秀发,雪白的小洋装,秀美的面容让混乱的人群都是一窒。
“有这精神,也上去打东洋小鼻子啊!拦着我们做什么啊!”
出来的正是李璇,虽然她是混血,但是那种倾城的美丽是不分种族的,一下将所有人看得呆在那里。谁也没想到,马车里面真出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几个南洋学堂的学生,手里的饭包正准备砸出去,这个时候儿,不知不觉的就落在了地上。
李璇跳下马车,章渝也赶紧跳下来,挡在左右。人群自觉的朝后退了一些,李璇扬着脸:“我的未婚夫在前线拼命,我和你们一样担心他!现在他胜败生死不知,我们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如何!请大家让让好么?”
谁也不知道,徐一凡居然有这么一个洋派的夫人——按洋人叫法,还是未婚妻什么的。
人群鸦雀无声,只是又退了几步。马车上又跳下两个女孩子,一个高挑得耀眼,一个眼睛大大的,面庞线条柔和。两个都是极其出色的小美女,这个时候儿都是眼泪汪汪的,正是杜鹃和陈洛施。徐一凡英雄事业,什么炮震南洋,平定朝鲜,阵斩山县有朋,大家都是知道的了,却没想到,徐一凡还有如此好艳福!
徐一凡将他的家眷疏散到了上海,找了一个宅子安顿下来。他不大敢将他们放到天津自己那个李鸿章送的产业那里去。要知道他一头对着日本作战,一头还要防着北洋阴他呢,战前杨士骧就来了一手逼宫,好容易才化解。虽然要挟家眷,按照清朝政争的传统来说可能性不大,但是少点后顾之忧比什么都强,还有谭嗣同这个可以通家的兄弟照应,也放心一点。
三个女孩子守在上海,虽然没有徐一凡在前线血火拼杀,殚精竭虑的辛苦。但是这担忧牵挂,也不在少了。就连李璇,离开徐一凡这么些时日,想想他总是笑得不怀好意的那个坏样子,也都有一份相思煎熬——当然,李大小姐是绝不承认的。
不管徐一凡在外面如何杀伐决断,勾心斗角。对她们的呵护照顾那是没话儿说的。有时候还能耍耍贱,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这么一个又有本事,又有情趣的未婚夫,可不好找。陈洛施和杜鹃就不用说了,徐一凡早就是她们的天,到了上海,就两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的——想自己男人了。
一开始,徐一凡那里的消息谭嗣同还能随时转告。但是这几天,徐一凡那里消息绝无!每个女孩子手下都有一帮丫头婆子下人,这些人又是八卦的根源,什么街谈巷议都能传过来。昨天那些从日本侨民那里传来的谣言被她们得知之后,三个丫头再也坐不住了,抓了章渝的壮丁,准备轻车简从,进租界去守着谭嗣同要消息——徐一凡的原则是不住租界,再安全再方便也不成,前世愤青的余绪,多少还有点儿。谭嗣同的报社在租界,那是没法子,到时候还得指望这个报纸撬大清的墙角呢!
她们马车进租界登记身份,一听是徐一凡的家眷,租界当局吓了一跳。现在整个东亚,谁也不知道徐一凡的名字?马上就派了巡捕随车保护。在三个小丫头想来,这次小小的冒险当会顺风顺水,谁知道在浦石路上,守着这么多人!
两个小丫头跳下马车,泪汪汪的四下看了一圈,眼波到处,所有人都心生怜惜。杜鹃和洛施又长大了一点,正是少女的青涩和女人的成熟正交融的时候儿。这一副又怕又强撑着的少女模样,杀伤力当真非常强悍。
俩小丫头再对望一眼,万福了下去:“各位叔叔伯伯,请让让好么?咱们抛头露脸的,也是没法子,老爷在外面拼杀,咱们帮不上忙,也只想知道他的安危下落,打扰了大家,咱们在这里赔礼了……”
大家伙儿都觉得尴尬,大家都是在等着徐一凡好消息,吓着他的家眷,这是怎么回事儿?对着徐一凡的女眷,说什么话也不好,难道还赔银子?只好一个个肃然行礼,然后转身回避。
李璇一挽两个女孩子,还是倔强的扬着脸:“他在外面拼命,咱们可不能哭!他不会有事儿的!”话虽如此,可她眼睛里面,却还是水气儿朦胧。
这么多人都在等候那个家伙的消息……这说明,局势已经坏到了相当的地步了。比起杜鹃和陈洛施,李璇受的教育就高明太多了。
那个家伙,真的会没事么?对手是一个国家,他就只有那么小小一块地盘,还是闹过变乱,自己人还经常给他捣乱,不是有一个姓杨的干过这种事情么?
从南洋初见开始,这家伙似乎就想以一人之力,来对抗那么多人!虽然没事儿李璇老以和徐一凡捣乱为乐,可是也知道他的辛苦。内宅都很少回来,多少个夜里,上楼远眺,他的办公衙署,一直到深夜都是灯火通明?每次见面,他眼圈都有点泛黑,却还是坏笑着看着自己的好身材吹口哨……
李璇就是不眨眼睛,怕睫毛一动,眼泪就会掉下来。她挽着杜鹃和陈洛施,一步步的越过人群朝前走。这时前面也一堆人在急奔过来,当先的就是谭嗣同。他得知了李璇她们突然过来,也赶紧下楼迎接,生怕出什么乱子。
谭嗣同现在也胡茬子老深,眼窝深深的陷下去,原来一丝不苟的发辫也乱糟糟的,衣服上面全是墨迹。脸上伤痛担忧的神色,掩也掩饰不住。
一看到消息最灵通的谭嗣同如此,李璇的眼泪真要忍不住了,扑簌簌的就朝下掉落。
人群默然无声的看着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独立在那儿,无声的掉眼泪,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冷了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放在平时,谭嗣同出来,所有人都要围了上去,现在却没一个人动。仿佛都在期望谭嗣同带给李璇一个好消息。
“谭大哥……”
还是洛施哀哀的问,比起李璇和杜鹃,她和谭嗣同更熟悉一些。
谭嗣同轻轻摇头:“还没有消息过来……”
杜鹃呜咽一声,靠着了李璇。谭嗣同这辈子也都不会说谎话,只是艰难的解释:“……我已经一再去电朝鲜,坐镇平壤的唐大人只是回电说慈山前线失守,我们的后路的确被日军攻击得手了……徐……徐大人正带兵赶过去,几百里路,两三天内就要赶到。日军正以逸待劳……算算时间,二十九日就应该交战了,但是到现在……”
李璇眼泪掉得更快,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倔强的将头扭向另外一边去。
人群当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徐大人绝不会败!”
接着就是应和的声音响起:“三千载文明传承之华夏,只要一个人在,又怎会败给一直蜷在我们脚下的小小倭国?”
“南洋徐大人开炮护侨,朝鲜变乱徐大人平定,日军第五师团狼奔千里,也在徐大人面前折戟沙沉,就连旅顺陷落,徐大人都早看一步,派周展阶公死战,掩护数万军民逃出来,如此经纶天下的英雄人物,怎么会败于小小倭人之手?”
“谭先生,三位夫人,我等在这里等候,就是等着徐大人传来胜利的消息的!我们从来未曾怀疑过!”
“咱们还等着徐大人回援国内呢!到时候禁卫军要招兵,咱们也去!”
人群当中高一声低一声的,全是支持的声音。李璇挽着杜鹃和陈洛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学着杜鹃和洛施的样子,敛衽行礼。
大家都肃然还礼,如对大宾。就连又一辆马车急奔而来的声音,大家都没怎么留意了。
只有谭嗣同猛的一抬头,就看见一辆马车从街角转过来,两个壮汉按着帽子气喘吁吁的跟着。专门负责跑电报局传递消息的一个报馆办事员站在马车夫旁边,长衫的衣襟掀在了腰带上,辫子也散了,满头满脸的大汗。想抓着全世界一样紧紧抓着手里的一份抄报纸,高高的扬在头顶。
马车还未停下来,那办事员就已经嘶声大喊:“朝鲜消息!徐大人于八月三十日于安州大破日人第三师团!击毙日本陆军参谋次长川上操六中将,消灭鬼子五六千人!现在朝鲜局势,全在我禁卫军掌握之中,徐大人亲笔飞书平壤,急电天下,不日将率禁卫军回援国内!
徐大人,打胜了!”
第五十六章 忠臣
公元一八九四年九月二日。
安州。
战事已过,激战之后,安州城墙一片残破的景象,城头壕沟,满满的都是紫黑的血色。正是夏日,尸臭味在安州左近弥漫不散。
才不过破晓时分,禁卫军第二镇的官兵就开始修补工事,清理尸体。
安州战事,日军在攻城战的时候,双方伤亡基本是一比一,各有千人左右损失,但是徐一凡部禁卫军左协到来的时候,一直苦苦支撑的日军两个联队开始崩溃,那伤亡就是一边倒的了。不仅又撂下千把尸首,还抓了四五百的俘虏。日军也不是铁打的,开始一路攻击前进,都还顺手,击破了一军又一军,忍饥耐劳,巨大伤亡,几个将军以身作则的跟着前进,都还可以承受。但是当胜利希望失去之后,这些孤军赌博似的挺进了几百里的日军,崩溃毁灭,也就是自然的了。第三师团,三个联队的骨干力量,只有桂太郎带着几百人钻了大山,戴君的骑兵还盯着他们,能有多少回到元山攻击出发地,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反正整个第三师团,也绝无半点能力,再威胁徐一凡的东线,除了得到大量的增援——日本还有多少力量挤出来增援,而且战斗力还比得上战前建设的常备陆军,真的是大可怀疑的事情。
安州远处的空地上,架起了一个巨大的柴堆,日本人的尸首横七竖八的架在一起,点燃了柴堆,噼噼啪啪的烧着,烧完一批,就将骨灰埋掉,再换一批接着烧。造成的后果就是饥疲如禁卫军左协,这两天都恶心得不大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