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忠君白着脸,将头上顶子旋下来,双手交出。再不敢多说什么,扶着杨士骧就上了车马。顿时号炮响亮,军乐声声。长把苗子队为前导,三百骑士拱卫着全套道台仪仗,迤逦而去。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武官们恭送如仪,而杨士骧也不住回顾拱手。宾主一团和气。
等到杨士骧去远,叶志超才掂着手里的顶子,冷笑了一声:“威风个什么!要不是老子两万兵撑着,你能去胁迫徐一凡那个傻大胆?老子跟进稍微迟点,你小子就要吃瘪!”
说罢他跺跺脚,朝自己心腹卫汝贵对视了一下,大家看来都心思相同。对杨士骧想争这平朝首功,这么不给叶志超面子都有些不爽。
“也好,咱们倒是要瞧瞧,这平朝首功,到底是落在谁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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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麒麟他们歇马的地方,叫做高家窝棚。招抚杜麒麟时站在他身边行礼的,就是高家窝棚最大的粮户高涛。当年是在关外塞上跑单帮的,被杜麒麟救过。单帮商人,其实论起来真说不准算不算土匪马贼。一帮子人凑得多了,照样敢劫道儿。
一次大难当中领了杜麒麟的恩情回关外,左踢右打居然成了屯子里最大的粮户。捐了一个七品县令的官衔儿,也算士绅。黑白两道通吃,挣下了好大家业,为人也讲义气。杜麒麟关外复仇,得他帮助不少。所以和徐一凡接头,也选了这么一个最可靠的地方。
这次瞧见杜麒麟居然被钦差招安,还是他女婿。直恨自己怎么没个漂亮女儿,现生也来不及了。只好摆下酒席,左一碗右一碗的奉上贺酒。
杜麒麟是心愿得偿,看着女儿出落得大大方方,和几个心腹手下高兴得来者不拒。老头子看样子是准备收山享福了,已经向徐一凡言明。他这帮弟兄,蒙大人收编,以后什么事儿,都和姜军师——现在得叫官名儿,姜子鸣交代就成。
徐一凡和他们也算打了交道了,也知道姜子鸣在队伍当中有着极高威信。又是文武都来得的人物,也打算好好栽培他。
酒宴虽然热烈,烧锅上了一棒子又一棒子。席间也全是山珍河鱼,都是全天然无污染。可是徐一凡心里全是心思,朝鲜那头记挂,收编马队要给他们行险的任务,还莫名其妙遇袭。现在还弄不清来由——叫他怎么有心思喝酒?略略应酬了几下,还要守着上下的规矩,喝到一半,看着徐一凡沉着的脸,气氛已经渐渐冷淡了下来。
高涛敏捷,四下瞧瞧,朝徐一凡打了个千:“大人,小人去催催酒菜……这通辽府的大马哈鱼运来还是活的,可不要给那些厨子弄死了!”说罢就退了出去,厅堂之内只剩下杜麒麟,姜子鸣,戴君等马队重将,还有徐一凡楚万里等人。
戈什哈们,都肃立在门外等候。马贼们在屯子里大开宴席,拉他们去,戈什哈们自李星以下,无一答应。紧紧守着徐一凡,肃然的模样,让这些新鲜出炉的官军们都不敢放开吃喝了,屯子里安安静静的。
章渝大管家,去安顿内眷们休息,顺便看管那对朝鲜小丫头,也不在身边。再说了这种要谈军务的场合,他一个下人,也根本没资格参合。
看着屋子里面冷静下来,姜子鸣瞧了徐一凡一眼,又和杜麒麟对视。一拉戴君。两人走到下首,啪的就是一个千打下来:“大人!既然投效,我等又受大人天高地厚之恩。自当供大人驱策!大人不会平白无故穿行数百里来招抚我等,我等也思量着怎么报答大人的爱重……说白点,咱们要给禁卫军一个投名状!才能让大人的老部下瞧得起咱们,咱们也在大人麾下呆得安心!有什么差使,就请大人吩咐。咱们水里火里,都不皱一皱眉头!”
徐一凡淡淡一笑。
杜麒麟是他丈人,他对这些马贼又有厚恩。和寻常官府招抚土匪,双方互相猜忌大不相同。他只带三十人亲身而来,就证明了他的诚心!加上这些马贼们剽悍轻捷,天不怕地不怕,正是他弄险计划的最好人选。他不怕这些马贼不为他所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些新招募的手下有没有那么热切的功名心!
只要有这心思,怎么样也能融合进禁卫军当中。怎么样也能执行他那弄险的计划了。
现在看来,正是最好的预期。那姜军师眼中,热热的闪动着的都是企图。虽然一时不明白他企图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有就好……
而且,他也很聪明。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确比较省力。
他想说话,突然又沉默了下来。屋子里面一片死寂,徐一凡只觉得自己一阵心慌气短。这计划要进行下去,可就没法后退了。现在自己退让,不失富家翁身份。但是坚持下去,就只有朝着最后目标迈进!而面前,也的确是刀山血海!
犹疑不过短短一瞬,徐一凡猛的咬了咬自己牙齿。自己只要争取这半年时间!不管出尽任何手段,不管后果如何,也只要这半年!
唐绍仪他们大概还以为自己的所为是争权固位。大清自末世以来,带兵的大员,争权固位的手段多了。他虽然有点无法无天,但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再加上至不济,还有南洋这么一个退路,所以默默的赞同了他疯狂的想法。却没有想到,徐一凡这次举动,是准备提前戳破满清中央所谓威权最后的颜面!
满清末世,对于那些有自己军队体系的督抚大员,向来是无法杀,无法管。就算谕令下来,这些地方诸侯暂时回家修养。但是军队和地方政权,还是本体系内的文官武官自己掌握。兵不是朝廷的兵,官不是朝廷的官,自认都属于各自的团体。
要不是当初曾胡左李四大名臣都是受经世学派影响太深,真说不定在从龙部下的撺掇之下,就结束了大清的国运!
哪怕是贤如彭玉麟,这位曾国藩手下第一水师重将,被称为当世完人,谥为刚直的他也曾试探过曾国藩有没有逐鹿的心思。
李鸿章,鼎盛时期,刘铭传和程学启等大将也有黄袍加于其身的秘密议论。
湘淮两帅,都自解其权。但是朝廷仍然不能重振威权,对于独立成体系的这两大团体。向来在他们各自的地盘——湘是两江,淮是直隶等地。只能由他们自己做主,等着老成慢慢凋零,再想办法收权。
湘系老成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淮系还盘踞直隶。哪怕李鸿章最落魄的时候,朝廷也没想过将直隶从北洋手中夺过来,拆散了北洋团体!
而他徐一凡,现在虽然才是起步,但是他都是骈手砥足,一直在自己经营这一个团体!而不是在满清官场体制正常升迁!
只要一个理由,只要有个理由。让朝廷有借口不对他下手。朝廷已经没有能力,没有资源完全管制这些自成团体的地方诸侯!
中央威权,已经一碰就破。但是曾李忠心耿耿,让这威权在历史上一直延续到了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东南五省督抚自保扯掉了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中央播迁西安,而地方政权却宣布中立自保,也不勤王也不朝见。反而和侵略者打得一团火热,和谈之后,也对这五省督抚无能为力。什么大清中央,简直是活见鬼!
再往下,李鸿章故去,重臣不再。满清似乎还回光返照,收了一下权。但是纸老虎既然已经被戳破,就再糊不起来了。北洋团体依然,辛亥一声炮响。几乎所有省份独立,而最后是北洋篡了满清的天下!
其中道理,徐一凡都已经是反复思量。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他的行为虽然弄险,但是朝廷想弄明白,决定是拉下脸还是怎么。半年说不定早就飞快的过去了。甲午炮声一旦如期响起,朝廷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对付他?没有朝廷名分大义,他赖在朝鲜,对付北洋进逼还是有两下散手的。大家都是地方团体对地方团体,大哥不要说二哥。老子就耍赖了,你还真能开兵打仗?
风险是有,还很大。但是必须冒,不得不冒————事到临头,放胆而已。真正篡了清的袁老哥都下了决心,他还有什么说的?自己这个后来者穿越客跟着雄起呗。
他缓缓站了起来,看着姜子鸣,目光逼人。而他身边楚万里也悄悄站了起来,洒脱如他,也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他可不像徐一凡,有那么多的历史经验,可以将大清分析得跟没穿裤衩一样。不过这种好玩刺激的事情,怎么少得了他楚万里?
“我要你率领马队,劫杀朝廷命官。封锁南北之间消息,我还会给你增派人手,在朝鲜北部各地扯旗,杀官造反都由得你们。只是一点,完全要奉命行事,一个汉人都不许枉杀。也只许扯着朝鲜东学党,花马队的旗号……你,敢不敢?”
徐一凡目光如电一般的看向姜子鸣。霎也不霎。
叮当一声,却是旁边一直在笑眯眯听着的老丈人杜麒麟手中酒杯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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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子鸣身子猛的一晃,他身边的戴君已经傻了。
杜麒麟想起身,一下却发觉没了气力。
他们马贼是马贼,但是可没扯旗造反。自从打算归了官里,无法无天的事情都少做了。徐一凡如此话语,难道是他反而想反了这大清的天下?
屋子里面只剩下喘气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徐一凡反而好整以暇的坐下,看也不看姜子鸣杜麒麟他们,拈起酒杯。看着眼前不动声色陪着他的楚万里,两人还轻轻碰了一下杯子,有滋有味的喝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子鸣才低声道:“大人,你想造反?”
徐一凡头也不回:“老子是大清的禁卫军总统,是钦差大臣,老子要保住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团体而已!你们横行江湖,没了手下还混个屁,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再说我想造反,老子先关了你!”
姜子鸣脸上全是冷汗:“大人,这团体大人有信心保住?”
徐一凡一脸不屑:“这是我的事情,你们只管听令行事就成。”
姜子鸣腮骨咬得紧紧的:“大人,您到底想要什么?”
徐一凡一笑,这才回头:“曾文正公,左文襄公的功业,难道你不想要?我这是想给大清当擎天保驾的功臣嘛!没建成功业之前,你看他们哪个想自请退下来的?”
姜子鸣越逼问越紧:“大人如果——假若建了如此功业,又将怎样?”
徐一凡静了半晌,只是瞧着姜子鸣。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一字一顿的道:“那时,醒掌的是天下权,醉卧着的是美人膝。恩仇快意了,抱负实现了,或进或退。命系于天……你们都是苦出来的人,杜大当家和心腹弟兄是被逼落草的。你们真觉得,大清就这样,能成么?是听我徐一凡的号令,还是一拍两散,咱们一言而决。”
冷汗涔涔的从姜子鸣鼻梁两侧滑落,他身边的戴君只是瞧着他,杜麒麟闭目不言。
杜麒麟女儿都给徐一凡了,又身受重恩,自己还残废。徐一凡就算去菜市口开刀问斩,他也只有两个字,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