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的交涉代表,现在还没影子。日本的交涉代表,似乎也不急着拿出来。朝鲜话事儿的,大清还是徐一凡,日本还是杉村代公使。朝鲜夹在中间,也不敢多事儿说话。
大乱之后,在汉城这个地方,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和平气氛。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也好像都是懒得继续纠缠下去了。
一场短兵相接的拳击血淋淋的打完,参赛双方双手都回到自己那边儿先喘气去了。
谁也都明白,这不是结束,而是才开始。
在汉城汉江边上的一个江船码头上面,两条小火轮呜呜鸣动,眼见都是升足了锅炉,马上就能拔锚启航。两条小火轮挂着的旗帜也是一中一日,启航方向也将背道而驰。大清的小火轮将直奔天津,而日本的火轮船将奔赴釜山,再那里换大船再回日本。
码头之上,人物寥寥,也壁垒分明。双方看着对方的目光都是怪怪的。只有一两个洋人模样的记者穿行在两阵容之间,偶尔拍照一下。被清方的人含笑拒绝了采访之后,正拖着杉村代公使在叙话。
两方面,都在送行。
江风猎猎,在清方这一堆人马当中,几十名穿着禁卫军军服的军士守着一辆马车。车辕已经加了黄封,窗户也被桑皮纸糊上。几个荣禄的老家人老随员一脸神色黯淡的跟在马车左右,稍微想离开左右一点儿,就被禁卫军推回去。荣禄自然就在车上,除了贴身的老家人老亲兵,那些旗人随员,早没了影子。他们有的还等着候差,换哪个钦差不是换?有的也是寒了心了,想搭船早点回国,可也不敢跟着荣禄同船,沾了他身上霉气。做官的捧红踏黑,这都是必备的本事。
荣禄被押解的这个凄凉模样儿,日本那方面的人不时偷偷打量。在被围着的杉村公使的人堆当中,有一个身板笔挺,八字胡漆黑如墨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旧洋装,按着文明棍,却只是将目光不断的落在那些军容整肃的禁卫军身上。
汽笛鸣动了一遍又一遍,跳板也放了下来,催促两方人马登船。押解荣禄的指挥官是李星,却迟迟不下达上船的口令,跟着荣禄车马的他手下随员也不敢乱说乱动。李星只是拧着眉毛一会儿看看那些日本人,一会儿又向来路望去。像是在等着什么。
那边对杉村公使的采访已经了结了,人群嗡的一声,就开始准备上船。就在这个时候儿,就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音响动,李星眉毛一挑,整整军服就迎向远处。日本人那方面也停住了脚步,疑疑惑惑的跟着望去,人堆当中那些穿着便服,准备回国的熊本镇台的残余官兵,还悄悄的将手伸进了衣服里面,在那个蓄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身边围得更紧了。
朝鲜的阳光下,就看见远处尘头闪动,十几骑快马,如龙而至!当先一匹马上骑士,纯用双腿控制着健马,双手擎着一面钦差团龙节旗,旗帜飒飒而动。虽只是十几个人,却是别有一番威严豪气!
那八字胡中年人本来脚已经上了跳板,这个时候眼睛却是一亮。稳住了身形,死死的瞧着马队所来方向,打着钦差节旗,在朝鲜此时,除了徐一凡还能有谁?他好整以暇的摆弄着手中文明棍,身边那些便装日本军官士兵满头大汗的看着他,他却理也不理。
来人,自然是徐一凡,荣禄的行,他可是要来送的。
他给朝廷的联衔电报回去之后,朝廷回电,也只有温言抚慰,说必将议定之后颁下懋赏,现下先开复了他两个钦差的头衔,让他暂时维持朝鲜局势,静候朝廷派出大员办理善后交涉。也要徐一凡尽快办出劳绩保举的折子,朝廷好尽快保升这次出力有功人员。至于荣禄,黄封锁拿回京,交有司勘定罪责,再做发落。
在朝廷派来主持大局的大员未曾到之前,徐一凡还能当些日子的朝鲜王。当然和朝廷有力人士之间,还有些暗盘交易,不过这都是在京城的唐绍仪在奔忙的事情了。朝鲜原来的架构,经此一变,等于推倒重来,重新形成稳定的权力体系肯定还有无数轮的博弈,不过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也急不来,只要能稳住手头实力,那么怎么都好说。
今儿,他可是专心来送行来着。
马队转眼就到了码头前,纷纷勒住。徐一凡高居马上,今儿他可穿了二品大员的服色,戴着顶子,马蹄袖雪白。目光笑吟吟的在码头人群上面一扫。才采访完杉村公使的那几个西洋记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忙不迭的奔过来。他身边戈什哈飞快下马,挡住了那几个西洋记者来路。一个戴着礼帽的记者还跳着脚在那里用蹩脚的中文叫着。
“徐大人!徐大人!你对现在东亚朝鲜的局势,有何评论?”
徐一凡笑着朝他们招招手,开口居然是英文:“各位稍待!稍待!改日专门和各位聊聊,兄弟不过是暂时看着这一摊子,还能有什么看法?今儿,是来送荣大人的!”
徐一凡的流利英文吓了记者包括码头上所有的人一跳,大家这时似乎才想起,他们徐大人是欧游十年回来的大学者!不过这一身打扮,说出英文出来,那也真是有点那个什么。
李星迎上来,啪的立正行礼,徐一凡下马拍拍他肩膀,毫不停留的就朝马车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训斥李星:“你办得什么事情?大热的天儿,荣大人的车子封死了窗户,热着了荣大人怎么是好?”
骂完李星,正好走到车马之前。车子旁边士兵们散开,荣禄的家人也畏畏缩缩的让了开去。现在徐一凡和荣禄的地位,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儿比啊。
车马里面响起一声长叹:“怎么?徐大人还要来看荣某人的笑话?”
话音方落,就看车帘子一掀,荣禄低头弯腰走了出来。几天下来,他人已经瘦了一圈,一身便衣行装,颈子上面搭着一根黄封绸条,就代替钦犯的枷锁了。只是目光仍然桀骜不驯,看了徐一凡一眼,轻轻的跳下马车来。
徐一凡笑笑,手一摆,身后溥仰已经快步跟上,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两个酒盏。里面半盏子也不知道是酒还是水。
徐一凡持杯在手,只是微笑:“不敢,徐某人不过是暴得大名,这次赶来,是有一事求托荣大人的。”
荣禄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最荒谬的笑话儿。徐一凡一举将他整落马,居然还有事情来求托他!
他接过杯子,笑吟吟的问:“求我什么?我可是钦犯!”
徐一凡淡笑,今儿送荣禄,要说的话,还有中间的转折,他可是在脑子里面过了无数个来回的。
原因就是,禁卫军地位实在尴尬。这支新军,现在说起来,没有顶头上司!大清经制之师,几百年来多有变化。到了现在,就是原来的旗绿两军,再加上太平天国之后兴起的各系练军。
八旗隶属京师八旗,还有地方驻防八旗。京师有什么骁骑营护军营之类的番号,各旗都统参领左领分任,地方有满洲将军。不管还能不能打仗,指挥权就是各级满洲权贵层层节制。是旗人组织的根本。而各地绿营,又是参游副将总兵提督一路上去,节制大权在各省总督巡抚和提督手中,各有统辖,互相牵制。就算是各系练军,也是归口着有实权的封疆大吏指挥。都有着一个节制调度的顶头上司。
而他这个旗人禁卫新军,却是一个怪胎。所以朝廷才派了荣禄来,按照分权节制体制,他大概就是军队的统领,而荣禄却是文臣掌军节制制衡他的。荣禄再向朝廷负责,勉强还成一个样子。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朝鲜大乱,荣禄倒台,他这个本来应该被驾驭控制的领兵大员,一下既是统兵重将,同时又成了节制军队的文臣大员!而且,他该向谁负责呢?
朝廷兵部管不着,八旗没他这个建制,各省分设的绿营更谈不上,倒是有点和练军差相仿佛。可是练军形成,都是太平天国以来自有的传统而成,他也不是封疆大吏!
荣禄既去,估计也没哪个满洲大员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朝廷自然对这个禁卫军怪胎失去兴趣,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取消吧。一支八千人的军队,对于大清来说,微不足道,只要不让那些大佬头疼这个怪胎就成了。
现在唐绍仪在京全力奔走的,就是这个禁卫军的地位问题。徐一凡不求朝廷能马上承认禁卫军的地位,这也是不可能的。只求能将这个不尴不尬的局面暂时拖延着,只要战事一爆发,那么禁卫军的地位就不解而解了,只要他能赢得战事的部分胜利,那么禁卫军将来的地位就不可动摇!成为他扶摇直上,逆而夺取的坚实依靠!
现在,别看他才取得辉煌的胜利,可也到了最是风急浪高的时候儿。他一直剑走偏锋而进,步步都是惊心那也是正常的事儿。
徐一凡只是瞧着荣禄,这问题,估计荣禄也想到了吧。荣禄笑声渐低,慢慢儿的转过了头去,只是看着手中酒盏。
徐一凡也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问:“荣大人,您瞧着这禁卫军前途如何?”
荣禄回过头来,冷冷道:“不怎么样!你把我弄走了,朝廷也不会让你独掌朝鲜,你请朝廷派大员主持朝鲜事宜的电文我也看了,这也是应有之意。你要是想把朝鲜担起来,朝廷恐怕马上就要你卸职回去交代了!这船上,就是你我作伴,不过就是你无黄封,我有黄封而已!不过另外有人来坐镇朝鲜了,你这禁卫军的日子,我看也长不了!”
他一肚子怨气,徐一凡送上门来,他还能有什么客气的。
徐一凡笑笑,定难汉城之后,他一下给推到了风口浪尖儿,别看现在如日中天,可是底下暗流涌动到了极点,一个稍有应对不慎,他这道路恐怕也就走到头儿了。
想想也丧气,他整天这么累干嘛,放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屋子里面,找时间嘿咻都难得……没事儿干去做什么不好,非要来个穿越,还选了这么一条道走!
“荣大人,您看,将来负责全局朝鲜事务的大员谁属,他又怎么来对付我徐一凡呢?”
荣禄现在这个境遇,也不用和徐一凡藏着掖着,巴不得说得越毒越好呢。他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前前后后也都是想了又想。现在徐一凡一问,他撇撇嘴,冷冷开言。
“除了李鸿章还能有谁?要和东洋人交涉,北洋大军就要入朝。对洋鬼子老李硬不起来,东洋小鼻子他还是要撒撒威风的。整个大清,也只有北洋能保证在朝鲜驻有大军的饷道供应!他们有船啊,一船过来,就够上千人的嚼裹。不像你,只能抢朝鲜地方!就算朝廷一时不撤了禁卫军,北洋也肯定要抢汉城大权,有他们大军撑腰,你还敢在汉城一带勒索朝鲜供应?只有乖乖回北面去。北洋再进一步朝北逼,让你在北面也没法儿勒索朝鲜供应,你要敢动,他就敢弹劾你!断了供应,你那点体己还能撑多久?禁卫军自然就不亡而亡了,没了我在,禁卫军怎么都是一个死!”
这荣禄真是官场老手啊,这权力斗争看得通通透透的。徐一凡在底下偷偷的想,自己费了那么大脑筋,才理清楚了自己处境。荣禄关着瞎想,也和亲见一样,这几十年打滚下来的经验真是不可小觑。
可是,他们真的就以为,自己凭借着勒索朝鲜地方,就能建立起这么一支崭新的新军出来?他们要一直这样想就好喽……
看着荣禄目光投过来满是幸灾乐祸的意思,徐一凡倒也不生气。人家说的实话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沉吟一下笑道:“不瞒大人,徐某人近日想的也是这个事情。徐某手下,也在京师竭力奔走此事,只要朝廷不立时撤了禁卫军,李鸿章来嘛,徐某人也能应付……此次前来亲送大人,也就是求托大人一句话儿……”
“什么话?”
徐一凡笑笑,再一摆手,溥仰又碰上一个盒子。荣禄迟疑着接过,看锁头未闭,轻轻打开,啪的一下又关上了!盒子里面一叠四恒票号的银票,最上面就是一张一千两的,这一盒银票,十万两起码的数字!
徐一凡将他整得这么鸡毛鸭血,他也憋着满腹心思要回京报复。却没想到,徐一凡来了这么一出!
他当即冷哼一声,将盒子就要塞回去:“无功不敢受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