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152节

他从来都以自己的头脑自负,认为汉城指掌之地,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当中。一切都会按照他预订的轨道发展。但是汉城突然响起的枪声,却给了自负的中将极大的打击!

居然,竟然,赫然有一支清国军队突然出现在汉城,而且目标明确,直扑王宫而去!难道还有人识破了他苦心筹划半年以上的计划,玄洋社和陆军大部分资源全力配合的密谋?

这一支军队,只可能是在平壤新建立的清国禁卫军。川上并不曾忽视这支力量,玄洋社的头山满君甚至给了那个在清国政坛彗星一般窜起的徐一凡很高的评价。虽然内心也认为这支军队成军未久,战斗力大大可疑,而且平壤和汉城的距离也是很保险的。可是他还是花费了诺大的心力,甚至不惜牺牲玄洋社在朝鲜北部的秘密特务网络,发起了东学党暴乱来缠住他们。可是这支禁卫军还是出现在了汉城!

在那一刻,川上中将甚至感觉就像行房的时候突然被灯光照住了一般。

川上操六毕竟是陆军的第一智囊,短暂的挫折感一下就掩藏住了。既然清国军队到了汉城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么现在争夺的焦点就是景福宫,尤其是景福宫中的李王和闵妃!陆军和玄洋社既然想推动整个日本帝国走上大陆,那么这个朝鲜邀请的名分必不可少。李王和闵妃要是落入了清国军队的手中,那么在朝鲜,顿时就是主客易势,而国内那些还在摇摆观望的势力,至少将不会在眼前再支持帝国立即卷入朝鲜,那陆军和玄洋社的一场谋划,就真是白白成空了!

他搜集了所有能集中的力量之后,立即奔往景福宫,一路上中将只是喃喃向八幡大菩萨祈祷,但愿来到这里,看到的还是日本人占据着这里!

当看到是日本士兵向他招手的时候,而枪声还集中在景福宫的西面院墙之外,骑在马上的中将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身子几乎都要在马上软倒了。意识到自己软弱之后,中将顿时就一挺腰坐直,但是背心冷冷的已经全部都是汗水,几乎将呢子的军衣全部都打湿了。

几个军官看着川上,等着他下达命令。川上操六定了定神,淡淡的摆手:“小仓原,佐渡,木下……你们带着你们的小队,从两翼向侧面绕向西面,清国军队主力集结在那里,不要和他们火力交战……放火,将他们烧出来!和王宫的守备队,将他们夹在开阔地带……嗯!明白了?”

他骑在马上,不动声色的两手做了一个一挤的姿势。戴着的白手套,崭新得耀眼。三个日本军官僵硬的弯腰点头,一声招呼,就带着大约一半的人马分开两翼,向枪声响处包抄而去。

川上操六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摇头低声道:“这个杉村,都不知道将李王和闵妃转移到公使馆么?真是让人怀念甲申时候的飞鸟公使阁下啊……”

他居然好整以暇起来了,感慨完毕,傲慢的用右手朝后轻轻一招,百多名日本士兵跟着他就朝宫内整齐的缓步行去。川上中将要摆出战国名将的气度,他们也职能配合。

就在这个时候,西面的枪声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日本步枪单方面开火的声音,接着就是彻地连天的吼声响起!

川上一下勒住马仔细分辨那混成巨响的吼声,皱着眉头。

“禁卫……军……上……刺刀?”

“清国军队要和帝国陆军打白刃战?”川上眼睛一下睁大,他在清国游历考察经历丰富,在他的观察当中,从来不曾认为,清国能够有一支军队,打起大规模的白刃交手战!在他的眼中,那些清国士兵,只有在远距离互相对射中而保持着不崩溃的勇气。

可是那响起的吼声,却是那样的义无反顾,破釜沉舟,几乎要将这座景福宫撼倒!

他猛的在马上加了一鞭,飞也似的冲进了才打开半道的东面宫门。

必须尽快将李王和闵妃转移出景福宫,如果情况不允许,那么也只有将他们干掉,将一切都推到朴泳孝的头上。那时,日本也许还有趁着朝鲜无主,派兵参与维持秩序和护侨的一点机会!这将会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是唯一还能保持住一点果实的选择……

但是他就是不相信,清国军人能用刺刀,冲入景福宫当中!

※※※

景福宫方向传来的喊声,也隐隐约约的一直飘到了在水电报房临时设立的指挥部的楚万里这儿。

他只是凭窗远眺,看着远处的缓缓升腾而起的烟火,不动声色。

自己袍泽弟兄们的喊杀声音,留在楚万里身边的少量军官自然听得出来,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看着楚万里,但是楚万里身边的力量已经很单薄了,他们也不敢提出去增援的话。电报房外院子里面的士兵们也都一个个站直了身子,向西远眺,然后面面相觑。

楚万里苦笑一声:“旭州他是拼命了啊……”

一个协本部的军官迟疑着问:“大人……咱们要不要去增援一下……”

楚万里摆摆手,嘴角居然还有一点笑意,语气也不见得沉重:“该做的我都做啦,难道要我上刺刀参加冲锋?咱们这人事尽得够了,下面就该听天命了……每把骰子掷下去前,你就知道大小,人生也太没意思了吧……”

那军官神色顿时就有些不以为然了起来,却也只有低头。

楚万里也只是微笑:“徐大人料到了汉城的变乱,就是我们尽的人事一,一千数百才成军未久的弟兄,五天五夜飞兵八百华里,就是我们尽的人事二。憔悴疲惫之师,一路顶着日本人的火力一直杀到景福宫门前,就是我们尽的人事三!”

他拍拍手下的肩膀:“咱们做的还不够?超过咱们的饷钱那是多多有余啦……水电报已经发了出去,现在国内很快就会知道汉城的乱局,也会知道现在唯一可以借重的用来稳定朝鲜局势的力量就是我们禁卫军!而不是生死不知的荣禄那家伙……我想,大人要的也就是这个吧。朝鲜人是死是活,大人或许关心,我才不在意呢……”

听着上官在那里满嘴跑舌头,那协本部参谋军官那叫一个敢怒不敢言。外面的喊杀声音似乎又大了一些,每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着。正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杂沓纷乱的脚步声音和吼叫扰攘的声音。

楚万里歪着脑袋朝外面看过去,就看到门外面士兵步步的退了进来,几个军官都拔出的手枪。难道日本人冲进来了?外面的人怎么不开枪?

士兵们组成的人堆踉踉跄跄的向两边让开,一副不敢阻挡的模样儿。就看见一个红顶子穿着大清钦差行装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华贵,但是已经又是水又是泥,不成了样子,几个比他还狼狈着的戈什哈簇拥在他身边。

楚万里瞳孔收缩了一下,一下抿紧了嘴。

来人不是别人,就是生死不知的大清朝鲜钦差宣慰大臣,徐一凡的直属上官,荣禄!

他手里挂着马鞭,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你是不是徐大人麾下的楚协统?现在你归本钦差节制!给朝廷和北洋去电,我荣禄正在竭力平乱!”

这荣禄,是他妈的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三十章 收局(上)

刺刀如林,而枪弹同样如雨。

环绕着景福宫西半面的那些街巷围墙,全部都已经被推开了大大小小的豁口。而穿着黄色军装的人丛,正在翻翻滚滚的向前涌动。

禁卫军的确没有经验,一开始的冲击集中在几条巷道的出口,日军的火力也同样集中在那里。当人的数量和冲量无法压倒日军的还击火力的时候,被一次次的压制回去,也就成了必然的事情。张旭州虽然紧急指挥部队向两翼延伸,但是冲击道路还是有限,依然无法达成突破。直到这同样年轻的副将衔实授参将标统,红了眼睛准备自己向前,结果带动了麾下官兵将本来就不甚坚固的那些民居围墙推倒,却意外的达成效果。

对景福宫西面形成了散兵线式的白刃冲击!

双方的距离本来就不遥远,街巷战一向都差不多是脸对脸的。日军较为有经验一点,注重了火力对冲击道路的封锁。但是现在等到的却是禁卫军的几乎全体上白刃的冲击!

在机关枪还没有成为步兵火力骨干的时代,步兵白刃冲击向来都是近代化军队的有效战术。但是这种战术,徐一凡曾经反复强调过,对于军队的纪律,服从性,坚韧程度,都有着极高的要求。没有艰苦的磨练和强韧的神经,还有对纪律下意识的服从,是打不了这种战术的。白刃战的伤亡从来都不会高于火力战,但是往往就是让另外一支军队突然崩溃!

这次的冲击,一支才成军未久,经验不足,磨砺不够的军队,却发起了悍然的白刃攻击,也是种种原因阴差阳错造成。

这支军队的骨干军官,是北洋学兵和南洋学兵。他们要不就是徐一凡从一路荆棘当中带出来,要不就是整个家族都是徐一凡从南洋暴乱中救下来的。还没有被世途太多污染,又在朝鲜这么一个化外的单纯环境练兵的他们,对于徐一凡的忠诚度,高得让局外人难以想象。

徐一凡将任务交给了他们,他们就拼死也要完成,哪怕是豁出去性命!

这支军队的士气和凝聚力,在五天的奇迹强行军当中,当所有人互相扶持着挣扎向前,在和大雨泥泞疲倦饥困搏斗当中,已经初步形成。军官们带头红着眼睛前进,士兵们也就自然跟上!更不用说还有几个月训练下来,一直在灌输的严酷纪律和绝对的服从精神了。

军队是一个群胆团体,最骨干的阶层,就是下级军官们。士兵们经过一段时间训练,早就养成了服从军官命令的下意识反应,更不用说这些军官是在带头向前了!

还有一点,这些新兵才完成养育训练没有多久,教战训练才刚刚开始。徐一凡突发奇想的将白刃战训练塞进了新兵养育训练当中,这白刃战,可以说是这些新兵在一片慌乱,能见度不高,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伤亡的惊惶当中,下意识最熟悉的作战方式!

于是,刺刀如林!

日军还击的火力很快,但是他们即使号称精锐,也是没有多少实际作战经验的新练的军队。而且在这个时候,他们并没有养成对清国军队的绝对心理优势!

日军下级军官们看着成散兵线的刺刀不知道将指挥刀指向何处,让火力朝什么方向集中。士兵们只有自发的射击,火力一下就分散开了。但是即使如此,从街垒中,从宫墙上泼出来的弹雨,还是让冲在前面的不少军官士兵翻滚在地。

短短的距离,让日军士兵一夹子弹还没有打完,明晃晃的刺刀就已经伸到了他们鼻子前面。一个年轻禁卫军军官的面容近乎扭曲,身上已经挂彩几处,他正对着的一个日本士兵正手忙脚乱的拉着金钩步枪的枪栓,看到冒着寒光的刺刀伸过来,他张大嘴正想惊呼,刺刀已经正正的从他嘴巴里伸进去,一个突刺,从后脑冒了出来!

那军官丢下手中步枪,提起了用枪绳挂在胸口的六轮手枪,单手一撑就已经翻过了街垒,几个日本士兵居然给吓得丢下枪就朝后退,一个日本少尉军官怪叫着挥舞着西洋指挥刀扑了上来,那禁卫军军官一副南洋青年面孔,晒得黝黑,眉骨高高的,抠动手枪扳机一下就将弹仓内的六发子弹都打了出去,扑扑的钻在那日本少尉的身上,他摇晃着丢下指挥刀,居然一下扑在了那南洋学兵军官身上,死死的卡住他的双手。反应过来的日本士兵这时才挥着没上刺刀的步枪过来,想用枪托砸他。就看见街垒上又是几名禁卫军士兵军官翻了过来,几个突刺就掀翻了他们。日本熊本镇台的军官士兵们怪叫着,胡乱的挥舞着步枪想抵抗,但是在白刃交加之前只有一具具尸体沉重的掼倒。剩下的红了眼睛,也和越涌越多的禁卫军扭打成一团。据守在宫墙上面的日军士兵军官们举着步枪不敢发射,一枪下去,撩倒的可不知道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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