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549节

盛宪意识到,自己虽然才五十多岁,但他已经老了,孙策好用青壮辈,手下全是一些二十上下,最多三十左右的青壮年,身边还培养着一些十几岁的少年。这也难怪,他自己就是少年,当然和四五十岁的人谈不来。自己如果还抱着等孙策来请教的念头,最后肯定是一场空。

盛宪叹了一口气。自己也算是会稽名士了,如今却要向虞翻一个后辈低头,这什么世道啊。可是不低头也不行啊,孙策根本不想见他,而他想做的事又不能再耽搁下去。

“仲翔,这件事是这样的……”

盛宪耐着性子,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虞翻静静地听着,直到盛宪说完,他才伸手示意盛宪重新入座。盛宪很尴尬,他刚才可是站着向虞翻汇报,和一个下属没什么区别。

“孝章兄是我会稽名士,成名多年,何必着意于启蒙这样的小事?”

“仲翔此言差矣,启蒙怎么是小事呢?教化百姓,这是我辈应尽之责。夫子云,有教无类……”

虞翻抬起手,向下压了压,打断了盛宪的啰嗦。“我并没有说启蒙不必要,但那些只是普通读书人都可以担任的事,你这样的前辈名士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些细务上。你可以参与编写教材,亲自教书就不必了。”

见虞翻同意自己参与编写教材,盛宪的心愿已经满足了大半,又问道:“那仲翔有什么好的建议?”

“你写了《文武论》,反响甚好,可以再写《义利论》、《虚实论》嘛,但凡是有争议的题目,你都可以考虑写文章。孝章兄学问好,文采风流,又有人生仕宦的经验,正是做这些题目的时候。将来结集,流布天下,也是一桩盛事。”

盛宪心动,沉吟不语。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没有立功的可能性,能否立德也在两可之间,可以考虑的只有立言,《文武论》风靡吴会便是证明。从他个人来说,按照这个路子往下走,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他知道陆康等人正在做一件大事,他这些文章的份量未必够,而且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他想集结会稽学者,与吴郡学者对抗。

“仲翔,文章,我可以做,但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会稽如我者尚有数辈,胜我者亦不乏其人,如果能集结起来,可以做不少事,难道就看着吴儿齐聚姑苏,大兴郡学,会稽郡学只能几间破屋,一盘散沙?”

虞翻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计簿。“会稽郡学当然要扩建,否则如何编书,但是郡学不仅要研究圣人经典,还要研究一些实务,不能再埋首于简帛之中,更应该抬起头,走出书斋,看看这天地。不瞒宪章说,这次随孙将军出海,我很有感触。”

虞翻将出海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语重心长的对盛宪说道:“经为传道而生,重经而忘道,此为舍本求末,南辕北辙,越用力离大道越远,徒耗心血,无益于事。宪章,自董仲舒起,儒门兴盛三百余年,已经误入歧途,再不迷途知返,儒门必亡。”

盛宪目瞪口呆,连虞翻后面说些什么都没听进去。大地不是平的,是个圆球?如果不是知道虞翻是什么人,他几乎要破口大骂。这简直是糊说八道嘛。

但他相信虞翻的学识,也相信虞翻的人品,他绝不会用这种事来开玩笑。

如果大地真的是一个圆球,而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那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是圣人从来没有言及的,随便挑一个题目都是发前人所未见。比起文武之论得到吴会少年的喜欢,这样的题目更容易引起学者的共鸣,即使是中原的大儒也会感兴趣,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可是学者们最感兴趣的目标,说天说地,向来是人们最喜欢的话题。

盛宪觉得眼前打开了一个新天地,又像是走进了一座宝山,随手一捡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仲翔,既然吴会之事由你全权处理,那吴郡太守也由你节制吗?”

虞翻点点头。

“那我想传写一部书,需要吴郡太守府的新技术帮忙。”盛宪变得兴奋不已,脸上泛起了微红。“这部书是现成的,可以抢在吴郡郡学有所成果之前,开一代风气。”

虞翻却有些保留,他太清楚盛宪这种人对名声的追求有多夸张了。“你的旧作?我怎么没听过。”

“不,是王仲任(王充)的遗作。”

虞翻眉毛微颤,思索片刻,微微颌首。“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孝章兄,你此言很及时啊。这样吧,吴郡太守那边由我来协调,书稿整理校注的事就交给你,如何?”

盛宪正中下怀,哈哈大笑,拱拱手。“多谢仲翔。”

第868章 子弟兵

虞翻向孙策汇报了盛宪的建议,孙策才知道王充这位汉代思想家也是会稽人,而且就是上虞人,与虞翻家邻县。

《论衡》后世被冠以唯物主义的头衔,如雷灌耳,但王充这个人却远不如作品有名。在这个时代更是名声不彰,除了本地人,知之甚少。孙策原本不太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他听说过这部书,但没有读过,更谈不上研究。听虞翻介绍,才知道《论衡》是一部离经叛道的书,其中有很多对儒门、儒学的反思,比如反对厚葬,反对谶纬,更严重的是他反孔子。

严格的说,王充不是反孔子,而是反对神化孔子。汉代谶纬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神化孔子,孔子不仅是圣人,还是神,比如说孔子当泗水之葬,泗水为之却流。王充反对这样的风气,他力图剥去孔子身上的神性,将他还原成一个人。

这显然与儒门越演越烈的社会风气背道而驰,所以王充的学术不仅无法传播到中原,就连本地人对此都不以为然,知道的人不少,但赞同的人不多,虽然他们都知道王充的很多论述很有说服力,但非圣这点瑕疵足可以将所有的优点抵消。

盛宪在这个时候提出传写《论衡》,很大程度上是意气之争,要与吴郡学者争锋,但有一个背景也不可忽视。孙策本人就喜欢以事实反驳空谈,而且他对儒家经典的评价也不高,在某种程度上和王充的学术观点有契合之处。某种意义上,这是盛宪在思想上向孙策积极靠拢的表现,虽然盛宪本人未必意识到,意识到了也未必肯承认。

虞翻对这个趋势持欢迎态度,认为可以因势利导,大力推动。对中原人来说,吴会是边鄙,学术风气不如中原浓厚,变革的阻力会小一点。如果以此为契机革新儒学,吴会成为新学术的发源地,对孙策、对吴会都有利。

孙策接受了虞翻的建议,让他全权负责,不必事事请示,事后通报一声就行。虞翻感激不尽,随即约见盛宪,让他集结会稽知名学者,齐聚山阴,他要与他们一起研究部署会稽郡学的发展规划。

——

将民政、教育等事务交给虞翻处理,孙策集中精力做一件事:征兵。

他只带了亲卫营来江东,后来增加了甘宁的旧部近千人,沈友、朱桓的一些部曲。陈到转任丹阳太守,郭暾转为丹阳都尉,他都拨了一些兵力给他们,前后有近千人。到会稽后,他又增加了董袭和贺齐的人马,又击降了黄龙罗、周勃等山贼。人数有数增加,但战斗力却有所不足,必须进行补充。

其实孙策如果只是想补充兵力,问题很容易解决,吴会世家都有部曲,少的几百人,多的上千人,只要他愿意,随即可以征集一两万人。但那些人只认旧主,不会听他的命令,等于他花钱替世家养兵,久而久之,必然会形成部曲制。

所以他一直没有征兵,即使是带着人马来投效的,他也不轻易接受,接受了也要控制人数。太史慈投效,他只给太史慈三百人的名额,董袭、贺齐同样如此。这已经算是较高的标准了,像全柔、凌操等人只有百余人。这些人是他们的亲卫,会一直跟着他们,其余的兵力只是暂时由他们指挥,兵权控制在孙策手中,随时可能调拨给其他人。当他们的职务调整时,手下的兵力组成也会跟着变化,可能更多,也可能会减少,甚至会全部剥夺。

孙策征兵的对向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俘虏,从中挑选强壮的当兵。但这些人比较少,因为他们的旧主还在军中,容易形成小山头;二是从百姓中征发。这些人还只停留在孙策的计划中,一直没有进行。

现在机会成熟了。盛宪的文章在吴郡、会稽形成了影响,激起了一大批少年从军的愿望,这时候发布征兵令,会有大批或者门户寒微的子弟前来投军。与普通招募的士卒不同,这些人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多的是为了建功立业,战斗的动机更强烈,也更容易接受严格的训练。

孙策给蔡瑁下达命令,让他印了大量的征兵令,发到里一级,务必让每家每户都有机会看到这份征兵令。一里多的百十户,少的二三十户,两个郡加起来近三十万户,将近一万份,如果没有印刷术,仅是公文的抄写工作就会是一项沉重的负担,皇权不下县,县令长的命令只能到乡亭,不能真正传达到每一个百姓的耳中,固然是官民势力平衡的结果,这种客观条件的限制也是重要因素。

现在孙策有这样的条件,可以将征兵令曾经贴到每一里的里门上,让每一个百姓都有机会看到。

下达征兵令半个月,做好了充分的宣传造势后,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孙策从义从营派出一百余人奔赴各县,从应征的人中挑选合适的对象。这么多人聚集到郡治是不切实际的,即使是到县治也不太方便,所以这些人会到亭一级,让应募的人在家门口就能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通过选拔,免得白跑一趟。

这都是后世征兵的通行做法,可是对这个时代来说却是一件新鲜事,一时间引起不少的轰动。这个时代募兵很常见,但大多是在人流密集之处树起大旗,就地征募,很少能像孙策这样深入亭里精挑细选的,一是没这实力,二是没这意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精兵的重要性。

孙策选择的时机非常重要。选择的时间选在秋收前半个月,选择结束,正是秋收,通过选拔的人也不是立刻赶到郡治集合,而是先回家收割,秋收后先在县集中,顺便将应缴的租税送到县仓,然后再集中到郡治准备集训,节省一部分运粮的消耗。

在兵员到达之前,孙策已经收到花名簿,两郡二十七县,共征发了一万两千余人,全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青壮,身体强壮,几乎都已经成家立业,育有子女,既有征战立功的动力,又无灭门绝户的后顾之忧。两郡三十万户,一百二十几万人,只挑出一万多人,真正是百里挑一。

拿着花名簿,孙策很开心。“这就是我的子弟兵啊。”

第869章 将军令(求月票!)

一万两千余新兵,孙策计划分为十二营,每营千人,他不打算根据传统按籍贯分营,而是打乱籍贯,按技能、兵种分营,再由派去征兵的义从担任都尉、军侯负责训练、指挥,能力足够的则委任为校尉。

这是他的子弟兵,当然要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义从营是他的嫡系,培养了这么久,忠诚、能力都是最可靠的,让他们成为这些人马的指挥官,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指挥权。他可以临时指派将领担任指挥官,但所有权永远是他的。

在他的规划中,这就是他的禁卫军,是他的杀手锏。到任何时候,这支部队都不会解散,也不会假手他人。除了他的继承人,谁也别想染指。

时间一晃而过,半个月后,秋收结束,各县新兵赶到姑苏集结,孙策在太湖中大雷山、小雷山立营,准备按计划进行封闭训练,每十天考核一次,成绩优异者可以外出,到姑苏城里逛逛。良好者可以在岛上转转,散散心,其他人只能留在营中补课,特别差的则予以遣返。

九月初一,孙策登上将台,第一次面对全军将士。

在所有人到齐前,孙策就已经入驻大营,天天巡视各营,与各县来的新兵聊天,了解他们的情况,喧寒问暖,拉近关系,很多人都认得他,他也认得很多人。在这方面,孙策本尊有着过人的天赋,只要是见过的士卒,他都会有印象,虽然未必能叫得上名字,却知道他是哪个营的,是谁的手下。

可是当他登上将台,看着一万多年轻力壮的新兵整整齐齐地站在面前,他还是说不出的激动。这是从一百多万吴会子弟中精挑细选的子弟。他们不是强征而来,而是主动应征。他们身强力壮,粗通武艺。他们有父母妻儿,愿意为他们的幸福浴血奋战。他们听说过他的威名,愿意追随他,出生入死。

比起号称天下精锐的丹阳兵,孙策更信仰眼前的这些略显朴拙的新兵。丹阳兵的个人战斗不弱,但他们很难再有提高,叛服不定,兵痞的习气太重,无法接受严酷的训练,更谈不上什么纪律,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精锐。战场比较的是集体力量,而不是个人的战斗力,没有严明的纪律和默契的配合,就算个人战斗力再强也不可能成为一支真正的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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