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248节

孔融劝住了祢衡,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安。他觉得这次可能惹了麻烦,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麻烦。路粹不可怕,可怕是路粹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学问渊博的当世通儒蔡邕,一个是武力强横的大将军孙策。有这一文一武撑腰,路粹的底气不是一般的足,即使他和祢衡联手也未必有胜算,更何况长安还有一个打遍朝堂无敌手的杨修。

孔融想来想去,觉得有必要向袁谭求援。他在邺城做过几天客,与袁谭有点交情,也知道大儒郑玄就在邺城,朝廷一直希望袁谭能够和曹操一样出兵,牵制孙策,袁谭却一直没动静,长此以往,对朝廷,对袁谭都不是好消息。如果能借着这次机会促使袁谭和孙策对立,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就算袁谭不出兵,拉上郑玄参与论战也是好的。

孔融写了一封信,又收集了相关的文章,派人送往邺城。

——

不出孔融所料,没过两天,路粹又一篇文章面世。这篇文章却不是针对祢衡的回应,而是一篇王莽的传记,以年为纲,很简略,从王莽出生到王莽被杀,一年一年的列出来,后面列出一些简要的事件。这篇文章看起来有些无趣,至少普通百姓没什么兴趣,但是长安城里不乏读书人,他们立刻闻出了这篇看似寡淡的文章背后的意旨。

按照《汉书》的既有体例,以年为纲是帝王本纪的写法,这是要为新莽作史?

这可是一件大事。承认王莽是皇帝,也就是承认汉祚当时就结束了,如今的汉室虽然也是高皇帝的后裔,却并非一脉相承,中间有十五年的新莽。承认新朝,承认王莽是真正的皇帝,就涉及禅让的合法性——王莽不是用武力夺取的江山,而是禅让——如果联系到当前的形势,这简直就是为再一次禅让造势。

有人很激愤,认为替王莽翻案是借题发挥,狼子野心,是为孙策篡位张目。更多的人却保持沉默。新莽覆灭一百六十年,对个人来说已经是过去,可是对很多家族来说,新莽朝的影响还远远没有消散,有不少家族还活在新莽的阴影之下,难以翻身。

即使没有利害关系,作为读书人,对王莽的覆灭也很难完全漠视。抛除谶纬、天命等玄远难知的神秘元素,王莽代汉的过程简直是儒门的理想,他后来做的那些事也是按照儒门的经典来的,为什么最后却失败了?是王莽做错了,还是儒门经典错了?如果说是王莽做错了,那他又错在什么地方?

这一百多年来,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没有解决,官方的解释很权威,却无法令人信服。如果说是天命,那现在朝廷偏居关中,孙策独霸五州,是不是天命?如果是,朝廷是不是应该禅让?如果不是,那朝廷是不是可以坐等孙策自取灭亡?

一时间,长安的舆论风云突变。

消息传到宫中,天子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最后的危险,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商议来商议去,他们却找不到好的应对办法。以王莽说事,是祢衡首先挑起的,路粹应战是天经地义,而且从文章内容来看,并没有影射朝政的证据,只是纯学术讨论而已,形式疑似帝王本纪,但文章并没有标以本纪的名目,对王莽也是直呼其名,并没有冠以新朝太祖之类的称呼。如果强行打压,不仅没什么用,反倒让人觉得朝廷心虚。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孔融、祢衡写文章应对,将影响局限在学术范围内。

天子想到长公主送来的画,再看看看着束手无策的群臣,心中一片凄凉。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大臣是真的没办法,还是不肯想办法。在普通庶民的民心倒向孙策之后,官员、士子也动摇了,本朝养士百余年,如今却眼睁睁地看着孙策蚕食人心,无可奈何。

时不我待,不能再拖了。时间拖得越久,对朝廷越不利。

退朝之后,天子留下荀彧、刘晔等人,商议了一番后,决定催促袁谭、刘备、贾诩出兵,夹击孙策。

——

谢煚看着杨修走进来作坊,立刻低下了头,静悄悄的站在一旁,校对手里的文稿。

他就见过杨修,但杨修却不认识他。朝廷赦免他们之后,他不敢回江东,就改了名字,留在长安。原本在市中帮人记账。他通晓吴语,又能写会算,和关东的商人打交道比较容易,还能顺便打听家里的事。后来长安开印坊,需要识文断字的人抄写、校对书稿,他便又到了印坊。对他来说,这毕竟是与书有关的事,总比为商人记账好一些。

杨修与这个印坊合作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他校对的。杨修对他印象不错,不过他清楚杨修的身份,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也绝对不在杨修面前晃悠。

可是今天杨修冲着他来了。

听到杨修的脚步声在自己身边停下,谢煚僵住了,一动不动,脸色苍白,脑子里嗡嗡作响。该来的总会来,终究还是躲不过。

“谢君,借一步说话?”

谢煚抬起头,木然的打量着杨修,想笑两声以示无畏,脸皮却有些不听使唤。他为掩人耳目,放弃了谢姓,将煚字拆开,自称巨炅,印坊里的人都称他巨先生。杨修称他为谢君,自然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不知长史有何见教?”

“江东有佳音,谢君也许愿意听听。”

谢煚没有拒绝。事到如今,他无处可逃,倒不如坦然些。他跟着杨修出了印坊,来到印坊主人为杨修特地安排的小院。小院很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连服侍杨修的侍女都退了出去。站在院中,杨修从怀里掏出一封家书,递给谢煚。

谢煚接在手中,看了一眼,顿时心情激动。这上面的字迹太熟悉了,是儿子谢承的笔迹。

“我儿在何处?”

“令郎在襄阳书院,如今在吴王身边侍候笔墨。”杨修拱拱手。“谢君,我们要做同僚了,将来可能还要做亲戚。以前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谢煚一头雾水。杨修便把孙策的安排说了一遍。谢煚一听就明白了。虽说孙策并没有确定让袁耀迎娶女儿谢宪英,但谢家没有讨价还价的实力,袁耀同样不会有拒绝的可能。世家子弟的婚姻本来就不是由他们自己决定的,更多的是家族利益。只要这件事对袁家有好处,袁耀不喜欢也得接受。

虽然袁耀不如孙权,毕竟比普通世家要好一些。谢家因为自己耽误了这么久,这个机会不能再放过。

谢煚心里一百个愿意,却不肯太急迫,让杨修轻视。他期期艾艾的犹豫了一会儿,很勉强地向杨修行了一礼。“以后……还要请长史多多关照。”

看着欲拒还迎的谢煚,杨修哈哈一笑,亲自给谢煚上茶。看到谢煚,他更加庆幸自己当初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不是选择了孙策,就不会有今天的自己,就连父亲杨彪都不会留在太湖。汝南袁家算是半残,弘农杨家的好时光却能延续下去,五世三公可期。

第1919章 箭在弦上

腊月二十五,邺城,州牧府。

崔烈下了车,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车门,定了定神。岁月不饶人,连坐了十几天的车,他腰酸背痛,头晕脑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在门前等候的田丰连忙上前行礼。“崔公辛苦。”

“好说,好说。”崔烈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他瞥了一眼大门,大门里静悄悄的,只有扫戟卫士像木桩一样站着。他哼了一声:“袁使君很忙啊,这大过年的也不在城里?”

田丰笑道:“崔公来得不巧,黑山贼闹事,使君率部征讨,还没回来。”

崔烈一声轻叹。“田元皓,我知道,朝廷西迁,仅能自保,你们占着百万之州,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可是你们别忘了,朝廷多少还有些名份,孙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图之。你们却没什么名份,一旦朝廷顶不住了,冀州存亡只在谈笑之间。黑山贼?黑山贼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迟一天早一天有什么关系?”

田丰笑而不语,迎崔烈进门。他和崔烈早就熟悉,虽说崔烈官至太尉,他只是冀州的处士,可是如今朝廷落魄,崔烈这样的老臣也不受天子待见,他却是袁谭的心腹重臣,双方完全可以平起平坐。得知崔烈来传诏,袁谭知道朝廷要干什么,躲到黑山去剿匪,他现在就是袁谭的全权代表。崔烈若是摆谱,他就晾崔烈几天,让他看清形势。

两人上了堂,分宾主落座。袁谭不在,传诏的事无从谈起,他们只能以老友的身份说话。崔烈精疲力尽,本不想和田丰废话,可是他也清楚,如果不能说动田丰,他在冀州住到过年也没用。

“许攸到了汉中,你知道吧?”

田丰点点头。许攸虽然离开了袁谭,却一直没有断绝联络,经常给袁谭消息,他们不仅知道许攸去汉中,还知道许攸现在就在上庸,与黄忠对峙,只是他没必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崔烈。

“你觉得他这次能击退黄忠吗?”

“不清楚。崔公觉得呢?”

“逆流而攻,的确不容易,可是沔水毕竟不是长江,只要给孙策时间,突破汉中并非不可能。”

田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孙策坐镇襄阳,对益州虎视眈眈,除了安排黄忠取汉中,还派周瑜在江南展开攻击。今冬明春,周瑜就会发起进攻,曹操两线作战,你们觉得他能撑多久?”

田丰眼神微闪,有些色动。许攸在汉中,不时有消息来,所以他们了解汉中的情况。可是江南的事就难了。曹操基本不和袁谭联络,荆州控制得也很严,他们的细作很难通过荆州和豫州,将消息传回邺城。即使郭图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江南的消息还是很少,而且滞后严重。

他们只知道周瑜驻扎在江陵,却不知道周瑜已经移驻江南。

“周瑜去了江南,谁在江陵?”

“目前还没有消息,但夷陵有娄圭,江陵有李通,曹操也没胆量攻入荆州腹地,他只能去江南和周瑜交战。在山里作战,他可不是周瑜的对手,江东军优势最大的战法不是骑兵,而是山地战和水师。协助周瑜的贺齐、祖郎都是精通山地战的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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