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大年初二啊。
这是何等不寻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来,前途远大,鹏程似锦,甚至入阁拜相。
这是因为,人们信奉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当然,最重要的却是,在修史的过程之中,却可以揣摩帝心。
这翰林眼里扑簌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视,正因为不寻常,才需格外的重视。
他小心翼翼的抄录、封存之后,而后,叫来了书吏,低声吩咐:“下一个条子,予刘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几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书吏。
那书吏忙是捧着条子,疾步而去。
……
这一个年,让许多人心里,都了几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只是兴之所至。
突然之间,对于这些在修路的生员如此重视,想来,既可能是陛下对于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格外的有几分亲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对于这一段自定兴县至京师的工程,有所期待。
几乎每一个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预感到,可能这是陛下心思的转变。
或者说,陛下的心思,早已转变,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来给予群臣们……一点暗示而已。
领会到了意图,那么恩荣还会继续。
若是无法领会,则被渐渐疏远。
无数人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倒是刘健,却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税是息息相关的,陛下驾临此地,一方面,是向全天下表示,士农工商,原有的体系,开始渐渐的瓦解,哪怕这只是有一丁点的苗头,并没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对于工的重视,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于欧阳志的支持,欧阳志在定兴县,进行变法,虽只是一县之地,却是开大明之先河,创自高祖以来之未有之创举。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过完了年,开了春。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还算早,天气一好,定兴县数万的劳力,便蜂拥而至,继续修筑道路,以至于春耕,竟都有些耽误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开始搅拌,早已预制好的竹筋,先行铺就,接着倒上混凝土,泥匠拿着平刀,开始抹平,为了防止热胀冷缩,道路还需预留一道缝隙,道路两旁,也需进行平整……
甚至,还有一些土地,需要预留,以备未来之需。
熬制好的沥青,开始倒在已抹平和风干的混凝土路面上,匠人们戴着口罩,开始对其进行找平。
各个路段,到处都在忙碌,车马如龙。
无数的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民夫,也变成了数之不尽的物资,更是带来了无数的作坊,日夜不停的开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云贵。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时,一封书信,却是送到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欧阳志的,嗯,怪想他的,这家伙,过年沐休也不回来看看自己这个恩师,没有良心啊,亏得为师,还给他准备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铜钱的大红包。
拆开书信,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欧阳志感到了担忧,因为在计算之后,他发现,这一条路段,原来预计投入二十二万两银子,可实际上的开销,竟是二十五万两,这多出来的三万两,对于定兴县这般的穷乡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方继藩想都没想,回复了一句:“可以税赋为抵押,继续借贷。”
接着,命人赶紧送去定兴县。
不几日。
一个个消息,自县衙里张榜出来。
既是收了税,县里的开销,还是需明示的,定兴县还需多借贷三万两,不只如此,还有今年的税赋,也将预备开征。
一下子,整个定兴县炸了。
日子没法过了啊。
地主们要饿死了啊。
过完年,你就催税,你招募了这么多人去修路,接过地里想要雇人种地,佃农少,而地多,这不但要交税,佃农竟也要求提高租价,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方家庄,那方老太爷,听说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说一句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便倒下了。
可欧阳志对此,似乎充耳不闻,他只负责收税,命下头的差役,严厉督办,不可松懈。
…………
可定兴县的消息,传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万两,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五万两,吏部尚书的王鳌看到了一份来自于保定府的奏报。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鳌的门生。
这位知府颇有几分忧国忧民,定兴县乃保定府的县,历来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产出,本不为保定府所关注。
可一下子,这欧阳志成了县令,却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关注。
知府心里愁啊,不少士绅,拿这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将状,告到了保定府来,希望知府能够做主。
可他能做什么主呢,一想到定兴县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思来想去,知府便上了奏来。
王鳌脸色铁青,里头所列举的种种事,使他怒极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没有了国法,老夫若是不弹劾这方继藩和欧阳志,就不姓王!”
那书吏见王公动了真怒,忙道:“王公,这方都尉和欧阳……他们……他们……”
“老夫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陛下对他们的态度,老夫岂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夫忝为天官,岂可坐视,看看这些可怜的定兴县士绅吧,一个个在哀嚎,泣不成声,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欧阳志狡辩,说破了天,老夫也绝不容许如此,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离心离德了,这大明的江山,还稳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