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子实在不能算会喝酒,丘处机看得忍俊不禁,鼓励道,“尘儿,好饮!敬你一壶!”
鹿尘勉强点了点头,抓了把雪往脸上一抹,等到那股子烧人心肺的劲儿过去了,抬手拿起酒壶,“师父,我也敬您!到这地步,咱们终于可讲述讲述计划了?”
丘处机吃着羊肉,“你说。”
鹿尘道,“徒儿离开赵王府之前,已打听到了完颜洪烈计划,西山共计三条山道,鳌拜、建宁郡主镇守一路,完颜父子、沙通天、侯通海、灵智上人镇守一路,欧阳克、梁子翁、彭连虎镇守一路。”
“而李延宗在山上穷追不舍,消耗追命兄体力,追命兄一旦想要下山到了其中一路,他们立刻围而困之,再打开约好的旗花火箭,其余人等包围过来,不给他丝毫机会。”
丘处机冷哼一声,“完颜洪烈,这老小子可一向是毫无疏漏。”
鹿尘道,“这计划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我们再度分兵,您去刺杀鳌拜,削弱最大力量,我去暗袭他人,扰乱三军军心,再趁机杀上山去……”
丘处机将一壶酒喝干,“你这话说来轻巧,说去了某处杀了某人,便能做到。那为师也有一计,直接去大金中都,找到完颜峰完颜决两条老狗,取他们项上人头。”
说完之后,大约觉得自己十分幽默,忽然仰天大笑。
鹿尘实在不理解中年男人的笑点,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丢了酒壶,喃喃道,“师父,你若想要听实话,那我可接着说:此番杀上山去,便不知道能否下来了。”
丘处机一拍脑袋,哎哟一声。
他便是这个性子,鹿尘说狂话时打击,鹿尘说实话时又安慰,忙道,“我们与追命神捕一旦汇合,自然是四个人一起下来!”
想了想,又低头沉声道,“其实三个人也行,三个人下来,也足够了。”
鹿尘笑道,“如果非要如此,两个人下来也不比三个人差。”
丘处机终于看向了鹿尘,他看了一会儿,点头道,“你真是我的好徒儿。”
鹿尘状似无意,仰头饮了一口,“您曾说过,我不该走上武道。”
丘处机呆了一呆,这才醒觉,求饶似笑道,“为师错也。”
一刻钟后,风雪仍烈。
吃饱喝足的丘处机和鹿尘从道观走了出来,他们所说的不怕喝醉不是吹牛,而是实话。
鹿尘内力一运,神思便清,待走出来时,已再无半分醉意,成了个双目灵动坚毅的少年。而丘处机更绝不像是吃下上百斤食物的人,一席道袍,背负长剑,踏步雪地,既飘逸,又潇洒。
他们一对师徒,走出了这座道观时,忽然共同有了一种预感,也共同回了头看去。
看这道观。
两人同看这道观。
两人同看这破破烂烂经风遇雪的道观。
两人在呼啦啦的烈风满天地的白雪中同看这破破烂烂经风遇雪而不被摧毁的道观。
“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是否真有某种巨大的力量,主宰万生万灵的一切。”
鹿尘道,“师父,我在这遇到您,您在这遇到我,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因这道观的一番争论结缘。可现在我们同时从这走出去,心怀着同样一个目标。您说,在我们当日见面的那一刻起,莫非就注定了我们今天要一同走出去?”
丘处机道,“我自然记得,除了你所说的这些,我还记得一件事情:当日我们说到这道观的道士们,他们被金人杀干杀净,现在我们却要去杀金人了。说起来,好像我们在为他们报仇啊?”
“是该报仇。”鹿尘又远眺出去,“师父,你看啊。这漫天风雪,真苍苍茫茫也。若能不被饿死冻死,谁不喜欢这样的雪景,有钱有权的贵人喜死它了,没钱没权的乞丐恨死它了。可不管人们怎么看它,它仍是它。”
丘处机也仰头看去,喃喃道,“大好河山,何其无辜,非得因人贵贱。人啊人,同样是人,怎会天差地别,贫道真恨不得杀死天下恶人、恶鬼。”
鹿尘说道,“而如今我观风雪,似李延宗,又像鳌拜。”
丘处机疑惑道,“怎么说?”
鹿尘道,“风是臭的,雪也该死。”
丘处机不禁莞尔。
两人相视一笑,不顾也不管,即往风雪里投身去了。
(本章完)
第23章 你道爷来了
天光逐渐黯淡了下去,这一天够漫长的。在半山腰能透过呼啸的风雪隐约见到遥远的星,星光微弱,遥挂在灰蒙蒙的天上。
在这寒冬腊月,黑夜白昼的界限并不分明,到底什么时候入夜,其实也不能说得很清楚。
白天本来被送走的部队现在就在这里驻扎,营地的中央是处又大又温暖的帐篷,四下里则罗列了上百个稍显普通的营帐,里面士兵出出入入,讲着各家土话,点燃了烛光篝火。
最大的帐篷里有暖黄色的灯火,建宁郡主以一种十分缱绻的仪态半躺在书桌前。
书桌是搬来的,靠着她的床榻,她整个人像条蛇一样缩在床侧,凹凸起伏玲珑有致的身上盖着薄薄一层又光滑又柔软又暖和毛茸茸的毯子。
火盆在旁边炙烤着,火光照耀在她半张未施粉黛的绝色面容上,荡漾出青春动人的姿色,成为了世上最好的脂粉。
书桌上自有文房四宝,她随手翻阅着一部书籍,不经意看向旁边的鳌拜,“大将军,你怎么不冲上去将贼人杀了?非要在这里等着么。”
鳌拜摇头,他身高九尺,似一座铁塔。他的声音像石头摩擦,而人根本是石头堆砌成的。
“这天色,人多不好追捕。李延宗已经上了山,他一个人便足够应付,就由得他们玩耍。而我们分兵三路,以逸待劳,各自守候,这是万全之策。”
建宁打了哆嗦,担忧道,“那人要是甩开了李延宗,往我们三路下来怎么办?听说他武功很高……”
鳌拜道,“请郡主放心,我们三路兵马,各有高手,再加上诸多精兵。照着六王爷计划,一旦发现他下了山,立即打响旗花火箭,李延宗必在不远处,即刻到来,那贼人便是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了。”
建宁这才安心,“哈,他躲在山上迟早是死,要拼一遭下山也是死。进退维谷,两难之境,果真是万全之策。”
又失望道,“哎,听说那贼人于赵王府内全身而退,惹得李延宗气急败坏。李延宗那人就够厉害了,能令他吃瘪还是何等可怕?我初听消息,吓得半死,结果也不过如此嘛。”
听到李延宗三个字,鳌拜脸色一黑道,“这个自然,六王爷算无遗策,乃是朝内皆知。至于李延宗……哼,这家伙眼高于顶,小视天下英雄,吃一次亏,也算教训。”
建宁看出他脸色不对劲,吐了吐舌头,止住话头。
她暗忖,“若说‘眼高于顶,小视天下英雄’,的确算李延宗的性子,但未尝不是您鳌拜大将军一向作风。可惜他胜了你,便能比你眼光更高,小视更多英雄。”
当日金主下令,叫他们送信,李延宗也跟在队伍,被视作以防不测的“定海神针”。鳌拜向来自诩大金军中第一勇士,以两人的性子,三句话不对付就要动手,鳌拜却是大败而归,自此老实。
老实归老实,他在李延宗在时退避三舍,等李延宗不在了,别人说李延宗半句话好,皆露出一张黑脸。
建宁又琢磨,“不过这样也好,鳌拜输给了李延宗,那贼人武功似不在李延宗之下,必然也胜过了鳌拜。若无此前事,现在鳌拜必然不甘于此,上山送死去了,本郡主也跟着防守空虚,被连累成了罪人。”
“到时候整军畏罪逃窜,兵荒马乱之中,免不得有些卑贱的奴才垂涎本郡主花容月貌,私下里掳走了我,藏着做这般那般事情……”
“也许,也许他们会打我耳光,也许会用鞭子……会有好几个人,还有猪狗牛羊什么的……”
想着想着,脸色绯红,口干舌燥,伸出来舔舐了唇瓣,又以贝齿难耐咬着。随手翻了几页书,似是痴了。
鳌拜一世英雄,自比汉人中的恶来项羽吕布李元霸,绝想不到世上有人能从自己身上一路联想,至一些极为龌龊腌事情上去。
进一步说,建宁所想已并非局限于“脏”,而称得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二字。
他看建宁出了神,只以为用心看书,便也出了帐篷,往外走去,“郡主,我去巡视四方军士,完了便去休憩。”
建宁脆声应道,“好嘞,大将军。”
此刻天夜皆空,风雪仍乱,是个好壮烈的雪夜。
当帐篷布被掀开,风便呼啸着灌进来,雪没进来但是寒意进来了。建宁裹着毛毯,蜷了身子,将两只小脚丫子往毛毯里缩。她没说什么话,只是皱了皱眉,忽然把手里的书页捏皱了。
鳌拜赶忙放了布帛,动作小心翼翼,对这位郡主不敢丝毫得罪。
帐篷重新恢复了温暖,建宁点点头,声音如常,从帐篷里传出来,“大将军,看着粗鲁,实际上可真是够贴心的。常言道外粗内细,便是您这样的了。”
鳌拜道,“多谢郡主,鳌拜诚恐。”
他躬身着退,退,退,一直退五六丈外,方直起身子,转身去了。
到了那些个军士面前,鳌拜便绝无此番细腻的心思,此前所潜藏着的一切脾气都爆发出来。
一路走来,左顾右盼,哪个不顺他心的,他便大声叫骂。风雪之中,别人动作稍显迟缓瑟缩,他不管不顾,拿了鞭子一顿鞭挞,好似个横行的阎王,过处哀嚎遍地。
他心里一旦不痛快了,就要别人跟着自己一般不痛快,而这一切是因为自己现在的处境。
太无能了,太耻辱了,我可是瓜尔佳氏,第一勇士,索尔果之孙!
风雪之中,鳌拜的脸涨得通红,他没有看向旁边的山峰,但一颗心思无时无刻不在山上。
他知道那上面有两个胜过自己的高手,他多想上去厮杀,他多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啊,可是李延宗践踏了他的尊严,也侮辱了他的人格,他恨这西夏一品堂的次席人物,甚至更胜过恨追命。
自建宁一提及李延宗这三个字,他心头的火就一直往外冒,只是不好发作,不能发作,不可以发作。而现在,对建宁不可以做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对旁人做。
每每旁人哭嚎得惨烈,他便不屑想,“惨什么,痛什么,能比得上我失败的屈辱么?这些没出息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在这折磨人的过程中,他心中的火总算渐渐歇了。
鳌拜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这行为一点儿也不勇士,更适合用另外四个字形容,叫做是“欺软怕硬”。
可鳌拜不觉得自己这叫欺软怕硬,甚至非常陶醉于其中,他觉得自己特别严苛,特别认真,特别负责任,也非常对得起完颜家的浩荡皇恩。
只是在这执行公务的光荣过程中,他的心情毕竟还是莫名其妙,从极度糟糕愤怒,变得轻松自在悠闲。
这当然也不是因让别人惨痛了的阴暗心理,绝对不是。
哈哈,也许是自己想通了,竟不再执着于李延宗三个字。也许是自己彻悟了,做好了再度向李延宗挑战的准备。嗯,对,总之心情好了便是好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鳌拜发泄一通,准备休憩,回到自己帐篷前,路过建宁的帐篷处,见帐篷门口守着两个精兵。
鳌拜顺口问他们,“郡主睡了吗?中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左边那小兵挤眉弄眼、嬉皮笑脸道,“哈哈,这傻大个好丑。”
荒谬的言论,令鳌拜呆了一呆,随即脸色一变,双眼猛地一看那小兵,瞳孔中放出浩茫光辉,在黑夜中如同一捧陡然炸开的火焰。
炼神心打!
这是炼神武者最通用的手段,即用内心干扰他人的心神,使得他人产生种种幻觉,让人觉得冷是热,水是火,天是地,光是暗,种种一切虚实幻真皆可颠倒。
鳌拜是何许人也,自然知道这小兵胆大包天,也不可能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这定是被“炼神心打”的功夫所迷惑。
可惜他虽是炼体臻至先天的大高手,但练气炼神的本领实在有限,练气不过后天六品,炼神也止步于三品。小兵被他一看,非但未能解除心打幻觉,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指着鳌拜对另一人道,“哇呀,他眼珠子里掉落蛆下来了,好吓人。”
嗤!
鳌拜忍无可忍,一弹手指,一道气劲凌空打在小兵的脑门头盖骨上,小兵应声而倒。
他杀人之余,心中剧震,种种猜想浮现心头,“能是哪位高手?那个宋人捕快?李延宗怎么做事的,就算拦不住他下山,也应当跟着不远,闹出风波,叫人知道去处,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等等,建宁这丫头片子不知怎么了!她若出了事,本将军万万承担不起……”
心中越想越急,抬头恶狠狠看向帐篷内。
另一个小兵还想说话,鳌拜自顾自往前走去,看也不看,一抬手掌刀竖着一划。
小兵动作一顿,然后无声无息,整个人从脑袋开始,像被用刀剖开,一分为二,直至胸口位置而止。其中显露出鲜血淋漓,白骨森森,人不再是人,而成了一棵朝着两边分开生长的树。
鳌拜大手一挥,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严格来说,此番罪不在两个小兵。但他杀不杀人,并不在于这人有没有什么缘由,只看这人可不可以被杀,以及自己现在想不想杀人而已。
帐篷仍是那个帐篷。
建宁仍是那个蜷缩在书桌前的建宁。
只是在她脸上,再无这样那样的悠闲缱绻,唯剩下一种惊恐。
她一见了鳌拜到来,便啊呜啊呜的发出声音,双手舞来舞去,可被点了穴道,下半身如生了根,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见她模样,鳌拜这才明白帐篷内如此剧变,为何没有半点动静。
建宁的舌头被切下来,她发不出声音。
切掉这舌头的人就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