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等王小石回答,已双眼明亮,亮中有火,火燃烧得极旺盛,旺盛中带着一点惨淡地继续说,“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我不是你,我却了解你。因为我曾经也是你,当时的我若没有变成现在的我,我已是个死人了,现在的你若将来不变成此时的我,也迟早是个死人。”
然后他又一次打断了王小石亟待的回答,以更热烈,更有力,更强硬,更斩钉截铁的态度继续说,“江湖就是这么个东西,你不成,就只有败,你不王,就只有寇。而你能成长到现在,不是因为你对,而是因为你幸运,我能成长到现在,就是因为我倒霉,但我是对的。”
王小石忽然问,“你为什么说这么多?”
白愁飞不屑道,“因为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蠢货,我非常明白你这样的人多么愚蠢,我说得但凡只稍稍一点不够清楚,你永远也不会懂我,你永远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你同样永远也不会清楚一件事情:在这个世界要往上爬,多么地不容易。”
他睥睨着王小石道,“你恐怕连不容易三个字怎么写,也非常非常地不清楚。”
王小石很认真地听着。
他认真得就好像是一个学生,面对着自己的老师,以一种学习的姿态听取白愁飞的话。
然后他说,“受教了。”
白愁飞点头道,“看来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小石道,“不,我还有。”
白愁飞怔了一怔,然后冷笑起来,却不再说话。
但他却仍然很有风度地等王小石说完这一切,只因不管他在怎么对王小石负面评价,有一件事情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他的确很欣赏王小石。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道,“我认为,你的回答如此激烈,就好像是早就想到了有朝一日会有人这样质问你一般。我苦思冥想,都想不到这个质问你的人会是谁,因为看你的性子,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是你的一丘之貉,不应该质问你,会质问这件事情一旦有机会知道,也一定会被你所杀那么,这个知道此事,又质问此事的人,到底是谁呢?”
白愁飞道,“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
王小石道,“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他刚说完这番话,和此前白愁飞一样,不等对方回答,立即又道,“因为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错了的,所以你心虚。正因为你心虚,所以你质问自己。正因为你质问自己,所以你反反复复、午夜梦回,都想着被你杀死的一百八十二条人命。正因为那一百八十二条人命纠缠在你的脑海,你方才用这样的话给自己开脱是以,你是自己质问自己,自己回答自己。”
刚说到这里,王小石继续道,“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我不是你,我却懂你。因为你是走上错路的我,我是走上正路的你。你之所以对我说这么多,是因为你苦心孤诣地想要证明自己正确,可真正正确的人又何须证明?所以你错了,你错漏百出,错无可错,大错特错!”
白愁飞听完之后很平静,只是眉毛的边角有些任何人都看不清的微小颤抖,“胡说八道。”
王小石道,“你错了。”
白愁飞道,“我是对的。”
王小石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错的。”
白愁飞道,“天下人以为的东西,恰恰就是错的。”
王小石道,“没有这样的道理。”
白愁飞道,“这就是这世界的道理。”
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伸手一指,以命令的口吻道,“拔你的剑。”
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笑道,“你看,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得用剑说话,这还不够说明我的道理吗?”
王小石左手执刀,右手二指夹住无柄的剑身,慢慢抽出剑鞘,双眼仍紧盯白愁飞,“若你不加这一句,当是如此,加了这一句,你自己不仍在意道理上的对错吗?你既不在意对错,对错与否便与你无关,又如何要用力量去证明对错?这岂非自相矛盾,终于令你你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其实在我看来,你巴不得有人毁灭现在的你,你早已痛苦万分了,只等着我为你解脱了,是吗?我断定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踏出一步,大喝一声,“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气势达到极致。
白愁飞终于色变。
第三十八章 第六识人间行走
一番言语,王小石气势大起,白愁飞却气势大去。
他神色一变,方寸大乱。
他立刻知道,自己绝非王小石的对手。
因为王小石所说的是真话,每一个字都戳中他内心的痛处。
没有谁在为了一门武功而杀死一百八十二条人命后还能坦然自若,起码白愁飞做不到。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这样一个规矩,一个道理,那么他自己就首先难以遵循。
按照他的道理,他是不是首先该被淘汰?
而此时此刻,莫非就是淘汰他的时候?
白愁飞闷哼一声,人已倒飞而去。他这一飞,像是一只燕雀划空,身体轻盈得如同风筝般没有重量,眨眼间飘过了十五六丈,背脊已紧贴在院子的围墙上,然后好像是壁虎般一路背贴着墙壁倒悬而上,消失在了墙壁的顶端。
他竟然要逃。
王小石怔了一怔,怒喝一声,“停下!”声如雷霆霹雳,震得远处一旁的树木簌簌作响。
身子一闪,踏步追杀而去。
院子里就这么一下,再次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能想象到是这样一个结果,白愁飞这个气势极盛、极大、极强的人,居然在王小石一番言语之下,不进反退,不攻反逃。
甚至,他还将天下第七这个亲密战友,也给抛在原地。
但到底是被他抛弃,还是王小石将众人抛弃,其实也说不准。
因为天下第七就在这短短时间,已经恢复了体能、内力,重新站了起来。
他傲然直立,面目上的血已流干,凝固成好似鬼面纹身的可怖景象,身上兀自散发出阴寒而深沉的气息,也仍是一只独臂,紧紧握紧那一只包袱。
身上剑气正浓。
恰烈。
势剑“千个太阳在手中”,似已再度蓄势待发,有能将对手轰杀的巨大可能!
李忘尘却仍在盘腿而坐。
看到了这一幕,温柔和郭大路都露出绝望神色。
另一边的赵铁冷、霍重等人,也神色警惕,因为天下第七并非是六分半堂的人,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得势,是令任何人不安的事情,他对自己到底是敌是友,也实属两说。
更不提对赵铁冷这个金风细雨楼的卧底而言,温柔的命绝对要保住了。
天下第七看着李忘尘,缓步走来,左看了三圈,右看了三圈,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珍奇的动物,又好像是一件从未见过的稀罕宝贝,目光细心得令人怀疑他对于一个女人有没有这么关心。
过了许久,忽然露出了阴狠的笑容,“你果然是受了重创,我被你骗了啊。”
这虽是令人挫败的话语,可是天下第七没有丝毫羞恼。
不管过程如何曲折,现在始终是自己站着,而对方坐着,而接下来自己仍会站着,而他将会躺着。
这不就够了吗?
李忘尘没有说话。
天下第七继续道,“我不得不佩服你,你确实是个够胆子、够脑子的人物,今日这一战令我学到了很多。我敬你是个英雄,像你这样的人,死了十足可惜,不如我也定下七招之约,你若能够以现在状态完成,我愿意既往不咎,饶过你们如何?”
李忘尘还是没有说话,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动哪怕一下。
温柔忍不住高声道,“原来你竟也是个英雄。”
天下第七看也不看温柔一眼,只静静盯着李忘尘,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是舒了一口气,“到了这个地步,你也没有回应看来你真的是油尽灯枯了。”
原来他刚才那番话,其实都是说出种种会引起李忘尘反应的话语,看看李忘尘有什么回应的态度。
因为王小石的断然离去,令他十分不安,怎会有如此好的事情,难道真是那持刀拿剑的小子失误?这会不会是某种陷阱?但现在看来,好像真是王小石一时气急而追杀。
所以他不得不留个心。
这些话当然也都是假的,没有用的。
郭大路悄悄在温柔耳边说了两句,温柔的脸一下子红了,相比起现在情势的危机,她更在意自己的面子是否丢尽。
天下第七则已经闭口不说。
他向来是做大过说,往往不说,说就是做,说完就做的实干者。
现在言语到了尽头,已经说完了。
他立刻“做”。
做杀人的事情。
天下第七直接出剑。
而且一出剑,就立刻是自己最得意,最强横,杀力最大也最旺盛的“势剑”。
包袱一抖,内力一激,千个太阳组成的金色剑气狂澜霎时再现人间,好像是大江东去般直流到李忘尘的面前,又或者像是瀑布般千玉万雪地倾泻过去,疑是银河落九天。
在这一刻,天下第七和李忘尘分明是同样站在一块大地上,但是旁人眼中,却产生他们之间有高低落差的错觉。
好像天下第七站在千百丈高的高处,而李忘尘站在低处。
好像天下第七伸手一抖,从包袱里冒出的乃是一条长河,挂出一卷瀑布,轰隆轰隆,声如雷鸣,以万钧之势直泻下来。
而这种力量,甚至都不用天下第七去驱动。
他只需要将其拿出来,然后就有“大势”令这力量去无有止境地涌现。
去克敌。
去制胜。
大势所趋,势必如此如此势剑!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天下第七却忽然不得不收手。
撤剑。
剑气遵循着大势来到李忘尘的身前,眼看要将这大敌给彻底吞灭,可旋即以一种极为情急的势态,倒卷而回,缠绕在天下第七的身侧。而且天下第七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脸色之焦急,惶恐,就好像遇上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那就是“死”。
有死来袭。
彭,半空中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响动,天下第七的身子晃了一晃,刚刚缠绕上他身子的金黄色剑气顿时破碎,化作漫天漫地金灿灿的光辉,渐散渐灭。
他手一按,打开的包袱猛然合拢,并且抬头,脑袋朝着左边晃了晃,又朝着右边看了看,他做出这些动作的时候,根本不像是在看,而是用上了身上所有的感官,包括鼻子、耳朵、肌肤、舌头。
忽然目光一动,聚焦在面前的李忘尘身上。
他以困惑无比而又震惊无比,震惊无比而又恐惧无比,恐惧无比而又厌憎无比的口吻道,“是你!”
李忘尘慢慢睁开眼睛,“是老子我。”
这话一出,温柔和郭大路同时忍不住欢呼起来。
天下第七一字一字道,“第六识。”
李忘尘微笑道,“此乃‘人间行走’,若无此法,小石头怎会放心离去?”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脸上露出明显微笑,充满令人安心的自信。
因为他已经是先天高手,站在同天下第七一样的视野高度。
在天下第七势剑的巨大威胁下,李忘尘终于突破了神力先天的大门,达到了第六识。
天下第七眯了眯眼,“你早料到了会有突破?”
李忘尘耸了耸肩,“与其说是料到,不如说是期待。须知世事因缘际会,从来恰逢其时,你莫要总以为任何人都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其实我从来都是走一段看一段,但上天总是眷顾,我也总能抓住一线生机,真是连我自己也没办法。”
天下第一冷笑道,“你该死。”
李忘尘笑道,“你说是,那就是请来杀我。”
天下第七忽然正色,肃然道,“不,不是我杀你,而是你杀我,请君勿忘,还剩四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