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很虚弱,捂着胸口,挣扎着一点点坐起,他的心脏与常人有异,那一剑虽说贯入胸口,却只损及了血肉,以至于剧痛之下昏厥了过去,对脏腑的伤害却并不足以致命。
“我是张人凤!”
黑衣人侧身坐着,看不见脸,摩挲着手里的刀子,轻描淡写道:“你可不光是张人凤,你还是张海瑞的儿子!
一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张人凤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一种仇恨的光,眼仁里满布着一条条细密扭曲的血丝。
“黑石杀了我爹,灭我全家,我一定要报仇咳咳”他说的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好似这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以至于又咳嗽了起来。
“就凭你一人么?”一盆冷水浇下,黑衣人语带讥诮,发出了无情的嘲弄。“就凭你现在的这番模样,谁都能轻而易举的要了你的命,你又能做些什么?”
张人凤被他的话语一激,张嘴想反驳,可又似想到什么,脸上惨然一笑,就像泄了气一样,连带着那双仇恨的眸子也黯淡了下去。
“你说得对,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那你又何必救我,让我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黑衣人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不已经死了么,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张人凤已经死了,天底下应该再也没有张人凤这个人了,救与不救,已无区别!”
“你什么意思?”
张人凤的脸色很白,像是没有半点血色。
黑衣人仍是以那种不惊不急的语气道:“张人凤是死了,可这世上不还多了个你么,有的事情,明里做不到,那就由明化暗,暗地里做。”
“所有人都知道你死了,所以这也是你的优势,谁能想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还藏在他们身边,意外之举,总能有所收获的!”
张人凤闻言蹙眉,他似在思虑话里的意思,最后有些迟疑乃至怀疑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换个身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帮我对付黑石?你想利用我?”
“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其实我也想对付黑石,这个答案足够么?”
黑衣人见他一副警惕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已取过船头的桨摇了起来,木桨的摇曳声,比他的声音还要沙哑,咯吱咯吱,仿佛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发出的唏嘘,又像是门轴的转动声。
张人凤还想追问,黑衣人却已轻飘飘的打断他的话。“行了,时间可不多,天快要亮了,先出京城吧,等你换个身份后,再来找我,可要记住这个地方,每个月十五我会在湖上泊一晚,到时候再说!”
乌蓬小船已缓缓顺着流水向下游赶去。
湖面已起晨风。
天边夜色渐淡,月光也在淡。
“吧嗒!”
进了水势,木桨忽的落下,船头的黑衣人已无踪影。
张人凤捂着胸口的剑伤,感受着掌心下的刺痛,又看了看身旁的参差剑,眼神复杂晦涩。
等顺水远去。
不远处的岸边,
柳枝晃动,一条身影从空翻下。
望着舟船顺水飘去,他这才摘下斗笠连同面巾,随手抛入湖中。
“咳咳”
低低的轻咳响起。
连着好几声,才平复下来。
那和尚的念珠打中了他胸口的一处要穴,乱了他的气息,连肺部似乎都留有点暗伤。
好个厉害的和尚。
张口一吐,一团殷红的逆血已溅到了湖里,苏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他脸上已卸了妆,剔透白皙的血肉落在月华之下,像是一尊玉像活了过来似的。
“这就是内力么?”
苏青的眼睛有些发亮,抬头瞥了眼月亮,明眸更亮,这一夜对他来说,可当真有些漫长啊,沿着岸边走出没多远,在一颗苍劲挺拔的老槐树下,他攀枝而上,再下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个白色的包裹,还有一柄剑。
“看来,从明天开始,得先把京城里的这些杀手解决干净了!”
如今细雨已离了黑石,张人凤也已诈死而逃,转轮王势必要追查细雨的下落,几大高手皆分心他顾,如此时机,谁又会留意到他,当然是先把京城里的杀手一个个挖出来,找出来,不管是掌控还是除掉,都得去解决。
他可不喜欢寄希望于别人,求神拜佛不如求己,自己掌控的东西才算实力。
“有意思了!”
苏青转身离开。
明月西沉,天边开始冒出一抹鱼肚白。
又是一天。
第084章 黑白聚首
转眼到了清明前后,连着落了半个月的雨霏,阴雨绵绵,桃柳凄哀,那几天格外的凉,等挨过去,天气便渐渐暖和了,春江水暖,秦淮愈发的热闹。
两岸画舫楼船连带着那些个青楼楚馆,勾栏瓦肆日日夜夜都醉酒笙歌,繁荣喜闹,这是京城里最大的销金窟,男人眼中的欢乐窝,女人眼中的金银洞,三更方毕,五更又开,火树银花不夜天。
月前,当朝首辅张海端,满门尽遭黑石暗杀,消息一传出,立时闹得满城风雨,一直到这春末的几天,才慢慢淡下去。
朝廷虽说放言大肆搜查黑石中人,可那说话的朝廷命官,头一天说完,第二天,这脑袋就搬家了。
百官俱是噤若寒蝉,只装模作样的贴了几份告示,便从大牢里抓了几个死囚,当成黑石的替罪羊,当街问斩,方才平息了百姓的恐慌。
春风拂面,碧水之上,落着云影,波光潋滟,像是还能瞧见水里的鱼儿。
天气暖了,楼子里的姑娘们衣裳也越穿越单薄了,有的散着云鬓,敞露着肩颈,雪肤凝脂,幽艳动人,倚着红窗,摇扇颦笑,让人只觉如流云春梦一般,群芳斗艳,有的斗的是容颜,有的比的技艺,有的是才情,有的是气质。
特别是那一角晴空下的茶亭,方圆周遭,更是格外的热闹,每日河边船楼画舫早早泊在岸边,任她们如何争,如何斗,但凡亭里那位一亮相,全都不过是黯然失色的下场。
一个个艳冠京华的主,到头来,居然比不过一个男人。
说来也奇,这起初也有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对那张脸起了觊觎贪图之心,天底下的穷人多是求得温饱安定,可富人却不同,钱多了自然得想着法的去花销,有权有势的更是变着法的寻新鲜。曲儿唱的再好,不还是个下九流么,市井底层的人,但凡被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看上,还不是任其揉捏,威逼利诱,这些年多少头牌花魁不都是这般下场么。
他是男人又能如何?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么些天以来,但凡敢威逼的,多已生死不知,再没出现。
这一天,曲已唱罢。
一角飞檐下,苏青微倚着窗户,半阖着眼,受着拂面的和风,像是在小憩,他今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袍子,其上镶以金银织锦,绣着流云飞花,皓腕纤手全都被拢在袖子里。
掌柜的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局促不安道:“先生,要不这银子您再多拿点?”
“怎么?”
苏青没睁眼,只是疑惑道。
“就是我见好多楼子里的老鸨过来重金请您,这不是怕您、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是怕人跑了。
苏青睁开眼,有些好笑道:“放心,既然是借你这地成的名,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当初说好的事咱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体态浑圆的掌柜这才放心似的松口气,送上了银子,又退了下去。
暖风柔和,听着河畔的袅袅琴声,苏青正打算再睡会,可他眼皮还没全部合住,却又豁然睁开了,因为门外走进来个灰衣汉子,一副闲汉的模样,有些邋遢,脸上带笑。
“你这地方风光倒不错,闲的无事还能瞧瞧这些姑娘,不错!”他探头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赞了几句,身上还有面粉。
“有事就说事!”
苏青慢条斯理的端起茶喝了口,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雷彬。
雷彬笑呵呵的顺手自桌上取过一份糕点,倚着桌子,边吃边随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肥油陈发了悬赏令,这些天黑白两道不少高手都来了,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个无法无天的,转轮王让你去镇镇场子,露个面!”
苏青问:
“唔,在哪?”
“今夜,通合钱庄。”
雷彬说完便没有久留的意思,起身朝外走,仿佛只是为了捎这几句话,嘴里还笑道:“这点心味道不错,我带几块回去尝尝!”
“哎,你是谁呀?什么时候上来的?”
伙计正要进来,二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嚷了几句,伸手就要去拦。
苏青不经意的道:“没事,让他走!”
闻言,伙计这才作罢,等雷彬出去了,领进来个扎辫子的小姑娘。
“先生!”
“让我看看今天都捉了些什么?”
苏青呵呵一笑,接过鱼篓,一揭开,里面全是一只只大螃蟹,鲜活乱爬。
“哎呦,这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可不是,我手都被夹破了,我爹说这都一个多月了,你不可能天天都吃鱼的,再喜欢吃都会腻的,我就给你换换新鲜,天还没亮我就去捉了!”
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生,脆生生的应着,她名字叫银铃,声音也像银铃,清脆动听,笑起来像是莺啼,悦耳极了,大眼明眸,睫毛弯弯,鹅蛋似的小脸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白皙娇柔,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脖颈上还有个长命锁。
苏青闻言朝她双手望去,果真就见有几条小小的血口。
他有些失笑,道:“这么卖力的讨好我,说说吧,想干什么?”
小姑娘有种被窥破心思的窘迫,本来活泼的小脸忽然一红,下巴一埋,双手局促不安的揉着衣角,嘴里期期艾艾的道:“先生可以教我唱曲儿么?”
仿佛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很无礼,很唐突。
苏青有些好奇。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银铃见他没生气,也没拒绝,小心翼翼的似受惊的兔子般才又抬起头,神情微黯,幽咽道:“前些天河里捞出来一具浮尸!”
苏青问:“你认识?”
小姑娘点点头。“我们一起长大的,比我大三岁,她爹也是河上摆船的,半年前把她许了人家,听说比她爹的岁数还要大,结果那个男人欠了赌坊的银子,就想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还债,最后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身子都是光的!”
她似乎看见过那凄惨的死状,小脸发白。
“所以,我觉得要是和先生学会唱曲儿,日子会不会就能好些!”
不料苏青沉默了会,却摇摇头。
银铃的脸色更白了,眼睛也黯了,精气神也没了,她低声道:“螃蟹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说完就要转身。
“我还没说呢,你这是明白了什么呀?”
苏青叹了口气,蓦然开口,小姑娘这才又下意识转过身来,黯然的小脸又似活了过来,他温言道:“你以为我成名是靠唱曲儿么?要是我这张脸毁了,唱的再好听,也得饿死!”
“你要真想活的好些,先要学的可不是唱曲儿!”
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苏青眨眨眼。
银铃抹了把泪。
“那我要学什么?”
苏青一抿嘴,定定瞧了她会,眼神变幻不定,像是在考虑着什么,然后轻声道:“想不想学戏法啊?”
小姑娘一仰脑袋,有些茫然。“就是街边那些个杂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