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人问道:“武前辈,这位姑娘什么来历,怎么不用通报就进去了。”
小武懒洋洋看他一眼,发话的是个中年武者,江湖上名气也不小,有一手顶尖的擒拿功夫,江湖人送外号‘天罗散手’戚三问。
此人踏遍名山,寻访名师,却不得仙缘,近日里李志常开坛讲道,将那最粗浅的练气法宣扬出去,戚三问受益不小。
毕竟李志常由道入武,由武破碎,经验非同小可。
偶尔讲了几句关窍,对他这种武者,不吝于灵丹妙药。
每一次讲道,戚三问必然不会错过,今日李志常不开讲,他着实遗憾。
只是李志常讲道快九个年头,从没见他收过弟子,所以戚三问见到这陌生的姑娘,心下好奇有此一问。
这些人虽然没有收录,但都默认为这五台山的外围势力,戚三问又是其中翘楚,对小武平时多有奉承。
因此小武道:“那位可是得了老爷真传,你们今日侥幸见到,算是福气,以后莫要失了礼数。”
戚三问等人听到‘真传’,简直说不出的羡慕嫉妒恨。
他们这些人连个记名弟子都捞不上,这姑娘年纪不过双十,直接就是真传,其间差距,简直让人心下不好受。
小武见他们神色,正色道:“你们最好不要有什么妄想,这位小师姑收的坐骑都是真龙,要是你们不小心开罪了她,不用老爷出面,也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不禁哗然,同时想到‘老师’真传弟子都能收真龙为坐骑。(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有‘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老师是古称,用在那些有德行有学识的人身上。此处李志常没收这些人为弟子,众人为了尊重,便以老师称呼。)
李志常坐在一个亭子里,见到秦梦瑶缓缓而来,莲步若生云烟,可谓将‘禹步’演化成了‘云步’,自出心裁。
秦梦瑶在他之后破碎,却比他早到了人间道,机缘巧合下获得了半部奇门遁甲,术数大进,已经过了三次天劫,与白素贞仿佛。
也正是因为她术数大进,加上跟李志常关系很深,才能算到李志常的一些事情。
她得了奇门遁甲,有玄女的遗泽,气运不凡,七夜要杀李志常,她当然看不惯,祖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应有之意。
只是她没想到本以为赶上祖师的脚步,又短短时间被拉开这么大差距,可谓惆怅。
秦梦瑶毫不客气坐在了李志常面前,两人分隔数百年,可是并没有因此而陌生。
对于李志常的那份孺慕之情,秦梦瑶已经永世铭记内心。
因为敬爱,故而无须客套。
李志常道:“梦瑶你的资质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气运、机缘亦比我预计的还要好许多,我身兼佛道儒三家的真意,但根本还在道家身上,亦只有你能承继。”
秦梦瑶笑吟吟道:“祖师每次夸我,肯定有事请交代给我。”
李志常宠溺的拍了她的香肩,说道:“这也是梦瑶最足天真可爱的地方,让我更觉得咱们相处像是朋友一样。”
秦梦瑶皱了皱如一段清润白玉雕塑的琼鼻,霎时间的美态,惊心动魄到了极点,她的美和白素贞的美更有不同。
白素贞是端庄娴雅,如西湖的烟雨,总让人不知不觉,为其迷醉。
秦梦瑶更像是一泼山间风雨,清丽空濛,带有几许山野灵气的俏皮。
她对着李志常眨了眨动人的眼眸,说道:“我还以为祖师会说瑶儿更像是你的红颜知己。”
李志常额头冒起黑线。
秦梦瑶莞尔一笑,道:“祖师胆小哩。”
李志常决定不理会小妮子的话,端起手中的茶往空中一泼,出现一个水镜,里面现出一户人家,其中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在劈柴,五官精致,底子不错,只是手上老茧不少,想来很早就开始劳作。
他轻轻说道:“这是我故人之后,不久后将会来寻我,这一路千山万水,他得一一走过,你暗中保护他一下,别让他出了意外。”
秦梦瑶道:“好哩,祖师的话,梦瑶岂敢不听。”
李志常正色道:“你可不要粗心,将来他将会集成我的儒学,并将之发扬光大。”
秦梦瑶道:“难道祖师还要收他做徒弟?”
李志常道:“这倒不会,我要是收了他做弟子,只怕将来不好和中古诸子碰面。”
在蜀中益都郊外,某处小院之中,一个眉宇有些清秀的少年,相貌有当年周宏文的几分影子,将劈好的柴,堆放好之后,然后入了堂屋,一个荆钗布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正在做针线。
她看见少年进来后,说道:“说(yue)儿,你柴劈好了?”
少年道:“劈好了,母亲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美妇道:“说吧,只要别要钱就行。”
少年目光盯着美妇,十分坦然,美妇先有些不在意,这时才吃了一惊,心中想到这孩子也大了。
她道:“有什么快说吧。”
少年道:“母亲,我不是你和父亲的孩子对吧。”
美妇就是周宏文的后妻王氏,当初周宏文暴病而亡,她青春年少,自不可能从一而终,只是带着周宏文的儿子,改嫁十分困难,几次想要将这孩子扔掉,却莫名其妙回到她身边。
这怪事发生了几次,加上听闻丈夫死的传闻,心中畏惧,就不敢丢下他,最后带着一个儿子,无奈下改嫁给附近的一个普通人朱文瀚。
对方膝下无子,倒也把周元亮视如己出,还隐瞒了周元亮的身世,改名朱说(yue)。
只是改名朱说的周元亮在两年前,也就是十岁那年,王氏又生了个儿子,所以朱说的地位在朱文瀚和王氏眼中就尴尬起来,本来在私塾上学,颇得先生赞赏,却被迫辍学,名义上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照顾弟弟,而待遇也直转急下。
第四章 不教双眼识玄都
少年读书自立,颇有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的气节。
因此为家务操劳,缩衣节食,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亦没有自怨自艾。
只是自半月前,他天天晚上都梦到一个情景,好似有一座山,山很高,团团云雾缭绕,其间有一个高台,明月如水,披洒在道人身上,幽远飘渺。
他就坐在道人底下,那道人化出一面水镜,上面居然有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情景,其中一个美貌少妇和一个儒雅男子,带着一个幼儿,过得极为幸福。
直到后来,那男子有一天得了暴病,很快就逝去。
妇人最后亦改嫁他人。
种种场景,如露亦如电,变换极快,到后来幼儿渐渐长大,分明就成了他自己的模样。
偶尔一梦还算不了什么,连续半月皆是如此,少年不得不心生疑惑。
对应种种,加上近日在邻里间旁敲侧击,心中有了猜疑。
只是他性情沉稳,没有表露。
今日如往常一样,做完手上的活计,才从从容容入堂询问母亲。
他之前毫无异样,突然发问,王氏自然掩饰不住,眉宇间生出异色。
王氏见到少年不急不迫,十分镇定,心想到:到底是他的种,即使长在寻常人家,这份气度风采,亦不是乡野小儿,可以比拟。
她说道:“你既然听到了什么风声,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你本来姓周,名元亮,远祖周斌还做过大夏朝的宰相,数百年来你周家败落,直到你高祖周秦的时候,在关中清水县做了县丞,定居那里,你祖父、你父亲亦在清水县,你生身母亲生你时难产去了,后来便是我嫁给了你父亲周宏文,后来因为一些事故,不得不举家搬到这蜀中,只是在你两岁的时候,你父亲就得了急病走了,他走之后,咱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只好带着你嫁给了朱家。”
王氏说来简略,落在周元亮耳中,不吝于九天霹雳,原来梦中所见,无一不是真的。
当然他也没看到王氏抛弃他没有成功的那些事,王氏自己也没说。
他只知道王氏虽非他生母,却带着他改嫁,着实难得,这份恩情,这份养育之恩,重于泰山。
同时亦知道自己不是朱家的子孙,更不知如何自处。
他心中伤感,戚戚之情,王氏亦能感觉到。
当时即使有抛弃他的心思,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将对方视如己出了。
周元亮默然而退,第二日终于做了决定,说要外出游学。
王氏心里知道留不住,也随他去了。
周元亮孑然一身出了朱家,只感觉天地茫茫,无一可容身之处。
他想到了那座山,山上那个道人。
到底他是有根性的人物,心中隐约知晓恐怕那道人跟自家干系不小。
他读书过目不忘,仔细回忆那山情景,以及山中草木,对应从前见过的荒经,发现那山极有可能是五台山,起初又叫做太乙山。
只是这一路千山万水,他不过十二三岁,要去那里,可谓艰难险阻。
他心中不免道:“亦未必是那里,怎么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千山万水而去。”
心中另外一个声音道:“你已经破家出门,难道就这样灰溜溜回去。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他长在蜀中,当然耳濡目染下,知道大儒彭端淑的《为学一首示子侄》的故事。
那篇文章讲道:蜀中有两个和尚,一穷一富。
穷和尚对富和尚说:“我想要到南海,怎么样?”富和尚说:“你凭借什么去南海?”穷和尚说:“我只要一个瓶子和一个饭钵就足够了。”富和尚说:“我几年来一直想要雇船顺江而下,还没能够去成呢,你能凭借什么去南海?”到了第二年,穷和尚从南海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富和尚。
蜀国边境距离南海,不知道有几千里的路,富和尚没有到南海,穷和尚却到了。人们立志求学,难道还比不上蜀国边境的那个穷和尚吗?
周元亮此去即使找不到那位道人,但是一路游历过去,行万里路,对胸中见识岂无增长。
他心念及此,豪情顿生,不禁折下一根树枝,在前面一处空地写到:
孩儿此去别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何处不青山。
虽然是前人旧作,却符合他此时此刻心境。
此事在后世亦广为赞颂,直到将来,周元亮被誉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皆从今日开始。
数月之后,周元亮到了五台山附近的白石镇。
这山脚之下,极为繁荣,他还发现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一个道士画像,跟梦中所见道人一般无二。
他已经知道这山上住着神仙,有人据五台山的古称‘太乙山’,将那位神仙称作——太乙混元祖师。
听太乙混元祖师讲道,走出去的弟子不计其数,这方圆百里,近十年来更是风调雨顺,安平乐道。
周围百姓淳朴,佳佳供奉,直如万家生佛。
只是数月前太乙山降下一道仙济,从山脚到山顶,只得一条路,那是一条石阶,据传共一万八千级,只有走得上去的人,才能听讲。
那石阶亦是奇怪,一千个人中都未必有一个人能从此路上山,还有些武林高手或者练气士不信邪,用出腾挪轻身的法门,结果还没到山顶,就摔了下去。
轻者伤筋动骨,重者粉身碎骨。
到底还是有些人能通过,别人去问,倒是没有人敝帚自珍,只是道:有志者,事竟成。
说了却等于没说。
第二日周元亮试着去爬那石阶,走到十分之一,便恍恍惚惚,似乎来到一个战场,他是一个士兵,正拿着一杆大枪,和敌军搏杀。
他勇悍无比,每战必先,大伤小伤无数,最后却活了下来。时光荏苒,他也成了一个大将军,拥军边镇,最后没有等到封侯,却等来了一杯御赐的毒酒。
含着虎泪,饮下毒酒,天晕地转,居然又到了山脚下,一身大汗淋漓。
被冷风一吹,打个机灵。
此时烟霞如染,那太乙山脚下,土质偏暗黄,晚霞一落,登时如云霞卧地,十分迷人。
周元亮没有被景色吸引,只是浑身一点力气都动不起来,躺在草地上。
不禁吟道:“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小郎君,飘然出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