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能做到这一步的,都当得起才子之名,可谓出类拔萃。
但还算不上真豪杰,真大学者。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便显得极其自然,没有浓墨重彩,词句之中,无一处着我,却物我浑然一体。此可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这便是无我两忘,极高明的境界了。
‘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高下自然有别。
‘有我’便不能忘我,一人所见,便有局限。
而‘无我’,却是以物观物,无处不在,无所不至。
能够以各种角度,正确看待天地间自然的道理,更进一步,便能洞悉天地变化,宇宙运转,自成一片天地,自有一番不可磨灭的道理。
可以这样说,能写‘有我’,固然是人才,却局限一方。能写‘无我’,方才称得上豪杰,为万世表。
这‘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是不是李志常所作,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志常看破徐清长境界的局限,其胸襟气度,自然在徐清长之上。
所谓三流人物比气力、二流人物比智量,唯有超卓人物,才可以胸襟气度,走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
“气学一脉认为世上万物,都是由气构成,物质和虚空,都只不过是气的不同形态。唯有领悟了气,才能掌握天道人道。李志常刚才就是在以‘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来描绘一方天地,一方山河,归根到底,不脱离道家忘我之境,不脱超脱物外之情,而这一切,又根基于气的演化。
那书法的意境,可谓茫茫渺渺,浑然难测,足见李志常的厉害处。”
贺知行看向李志常,心中不免更加慎重了。
徐清长大大方方,拱手一礼,说道:“这十几年浑如一梦,直到今天才有所醒悟,这一切都拜李兄所赐。”
李志常受了对方一礼,并不避讳,他受得起,不接受,反而是对徐清长的不尊重。
只是淡淡回道:“以徐兄的才学,将来也能领悟到这一点,而且若非徐兄、贺兄这等人物,别人也未必能领悟到什么,终归道可以传,但能否有所成就,仍得看自身心性。”
“话虽如此,可是若无李兄,还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多蹉跎多少时光。”徐清长不由感慨道。
贺知行微笑道:“此事当能流传后世,今日能参与其中,不得不说,沾了徐兄和李兄的光,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跟在下入内。”
跟着贺知行的两名儒生,看着两人对李志常态度大变,总结一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好厉害。
对着李志常态度,也不免自然恭敬了许多。
毕竟凤山书院,也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里面的儒生,未必个个都是世情通达,却绝不会是什么蠢货。
就算之前他们对徐清长有所鄙夷,但是当面也不会做出打脸、讥嘲的举措。
一行人,不多时就入了书院。
无论是小武还是香儿都是第一次进入儒学书院,倍感好奇。
小武才学会勾连天地元气,五感敏锐,感觉到这里的不同。这里的元气似乎很是浓郁,他试着催动心法,可是那元气只往身体里走了一圈,半分都没留住。
他暗自讶异,却见贺知行对他露出笑意,让他浑然摸不着头脑。
原来这儒家书院,本就是建在荒芜之地。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这儒家书院固然天地元气浓郁,却是因人成事。
乃是前贤大儒,日夜讲学,感悟天地,法则自然演化,后来求学的士子越来越多,潜移默化下,就影响了周围环境,形成了这种独特的地方。
这元气虽然浓厚,却物随其主,充满气学一派的法理。
小武不同文墨,心中没有气学的法理,跟这天地元气就呼应不起来,在这修行,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这种大书院所处的地方,虽然极好,却没有修行者出没,因为在这里,根本无法修行。
若有一日,人人开启民智,有了自我坚持的道理,文思汇聚,便越是难容鬼神。
一切仙魔菩萨、牛鬼蛇神,都会因为天地间元气被法理、文思充满,不能操纵,失去神通变化。
那时候便是人道鼎盛之时,又可以称为末法之世。
天道人道,一盛一衰,上古之时天道大兴,故而人道筚路蓝缕,后来中古诸子,大兴人道,便有了远古练气士的衰落,形成了现在天道人道并肩而立的局面。
但是发展下去,人道终究会压过天道,到那末法时代,此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第七十九章 以假幻真
凤山书院并不小,亭台水榭,错落有致。
虽然称不上,一花一树,皆有奇趣,但是信步其中,亦有闲适、旷达的感觉,萦绕心头。
不多时,就见到了一处阁楼,出落在书院中,在这片闲适的环境中,别有一种肃穆,让人不自觉瞩目于此。
李志常神目可通鬼神,看见的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那阁楼之上,文思之气,片片成锦绣,灿烂如星河,凝而不散,丝丝光芒四射,笼罩住这整座书院。
可谓与日月齐辉。
他暗自点头,陈立荣能在四大书院之下,独树一帜。其人果然有不凡之处,值得称道。
真正的大儒不念过去,不求来世,在于安世济民,追求天道人道之间的微妙。
从这一片交织的文理之气,便可知道陈立荣是将诸子文章解析透彻的人物,方才有性灵之光,文思之气,这般鼎盛的局面。
到了楼前,先是一座牌匾。
上面大书‘太虚’二字。
当真论书法,这‘太虚’二字谈不上登峰造极。
可是笔画之间,勾连一气,隐然间有光泽流转,如果仔细观看,便会忘掉上面的字,而是在脑海中,浮现种种事物。
或天上飞鸟,地上有鱼,林间麋鹿,不一而足。
最后这些事物,又仿佛一并消失,空空如也。
何谓太虚,太虚便是道貌,也就是道的外在。
既可以是虚空,亦可以是万物。
这时候贺知行神情一变,面色古怪道:“诸位请留步,先生请李兄单独入内一叙。”
徐清长好奇道:“连我也不行么。”
贺知行点了点头。
李志常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客随主便。”轻轻振衣,施施然入了阁楼之内。
一如阁楼,里面便是光滑的地板,李志常脱掉鞋子,踏在木板之上。
四面通风,阳光宣泄近进来,地板并无阴冷,带着一丝冷润。
一步一步走到了大堂中,便见到前面一人端坐。
这人年纪看起来有七十岁,仔细一看,却又仿佛只有五十岁。
手上拿着一卷书册,两只眼睛分外温润,带着点书卷气。
露出的手,略见干枯,但是并无什么老年斑,长长的胡子,梳理的一丝不苟。
李志常进来的时候,他便目视着他。
在老人的目光下,李志常缓缓而至,最后坦然坐在老者面前。
老者劈面而问,道:“何谓太虚?”
声音并不大,但是其中有不容置喙的语气。语速快而干脆,却又让人听得清清楚楚,不至于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消说,老者便是当世有数的大儒陈立荣了,可以比诸道家阳神人物,格外厉害。
可以说,此老一旦出行,所到之处,刚形成的鬼魅邪祟,恐怕都不敢露面,甚至靠的近一些,且心有恶念的鬼祟,不消片刻就得烟消云散。
他的气血已经开始衰败,但是精神愈发清明。
李志常心中想到:此老如果愿意,或许立刻就可以凝结元神,度过雷劫,炼化纯阳。
这样的大儒,的确称得上难得一见。
不过任凭他气势如何厉害,于李志常而言,不吝于清风拂面,毫无波澜。
李志常从从容容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丝毫局促,轻轻道:“道大而虚静,太虚便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以说是万物,但万物却非太虚。”
老者听见李志常的话,神色有所松动,终于缓缓吐了一口气,说道:“好一个道德之士。”
李志常的解释着眼在于道,而非气,便是点明他根基见识在道家,而非气学。
气血的太虚却是张横渠所言‘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李志常道:“你也不错,读书明性到你这地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两人一个是饱学大儒,一个是经历玄奇的神仙中人。
一言一语,皆有玄妙。
贺知行积累深厚,又得开悟,此刻正是勇猛精进的时候,便看得到太虚阁之上,一条匹练般的道气,在老师的文思之气中到处游走。
而且始终没有被先生的文思之气压服,反而游走如电,左突右冲。
如果不是先生性灵之光,早就坚韧不移,恐怕这时候一身积累的学问,所获得的道理,便给冲散了。
这也是自从上次李东阳先生前来拜山之后,贺知行首次见到先生与人论道。
而且不似李东阳的文气雄浑深厚,法度森严。
李志常的道气,更有一种,飘逸超脱,可谓剑仙,一击而走,绝不停留。
千变万化,难以细表。
而落在阁楼里面,便是两人各自言辞交锋。
李志常字字诛心,句句出奇。
好似天外出招,一击之后,不见效果,便已经换了另外的问题。
每一次出口,又快又疾,却又锲合宇宙万物生灭的道理,让人听到,都不绝耳目清奇。
李志常以往只是和人过招斗法,似这般道心交锋,其实少之又少。
但是他见识广博,胜在无拘无束,故能脱出辩论之外。
陈立荣治学良久,道理坚实,才能在李志常千奇百怪却又符合道理的言辞中,始终没有被击溃心中信念。
日已偏西,余晖万点。
太虚阁上面的文气,逐渐收敛,李志常的道气也随之不再灵动。
最后余晖不在,陷入夜幕。
里面传来一阵笑声,贺知行便随即入内,便见到两人相对而坐,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绝心安。
只听得陈立荣道:“若是年轻时候,当和李君秉烛夜谈,可惜年老体衰,不复盛年了。”
李志常淡淡笑道:“正好时候已晚,不如请徐兄他们还有我的道童,就在这里大家同乐一番如何。”
陈立荣点头道:“知行你去掌灯。”
李志常道:“无须掌灯,也让陈先生见识一下我道门神通。”
只见他起身执笔,到了墙边,随手一划,就是一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