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步离开这处酒馆,两人在夕阳下施展轻功。
李志常如闲庭信步,却又块乎人的想象,原随云也在背后不紧不慢的跟着。
他突然道:“这里似乎不是往沧浪亭去的方向。”
李志常随口回道:“因为他们的决斗本不在沧浪亭。”
原随云道:“这也对,两个绝顶剑客的比试,不是拿来让人当猴戏看的,那么他们究竟在哪?”
李志常道:“跟着我走,你就知道了。”
黄昏带来一分寂寞,枫叶荻花瑟瑟,秋天的来到,衬得天地一片肃杀。
纵然河水流淌不绝,鱼肥虾美,有生机无限,可又怎么能够掩盖住,这苍凉肃穆的秋意。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人生岂不是正如这落叶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生死也应如此。
薛衣人独自坐在岸边,紧紧握住了剑,他不能改变生死注定的宿命,但只要有这把剑在,他就能决定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
当薛衣人手里有剑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败过。
他一生从没有和别人比过其他什么东西,只和人比过剑。
只要是比剑,他就从来没有输过。
他突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时候他正当壮年,在勾漏山,暮霭苍茫,西天如血。
他白衣如雪,独立在寒风中,山巅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后,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一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那是他第一件血衣。
而今天便会诞生他最后一件血衣,只是这一次未必染上的是别人的鲜血。
在漫天秋色中,天上新月如吴钩。
一叶孤舟,一个同样白衣的人,他和此刻的薛衣人居然是那样的相似,又绝然不同。
因为他的手上没有剑。
没有剑的人又怎么能够称之为剑客,没有剑又怎么能够赴这场关于剑的约会。
薛衣人和白衣人同时站了起来,两人的目光同事接触到对方,他们的目光也好像一把剑。
苍凉的天地里,薛衣人毫不犹豫的拔出了自己那灰色剑鞘里的剑,澄如秋水,湛湛如青天。
无论是谁见到这把剑,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一把好剑,绝世好剑。
百练之钢,经过高明匠人的打造,就成了一把利剑,却还算不得流传千古的名剑,能让利剑成为名剑的只有人,真正为剑而生的人。
所以干将莫邪的剑也叫干将莫邪,薛衣人的剑也叫薛衣人。
也没有多余的话,长剑遥遥指着白衣人。
流水在动,舟也在动,白衣人却没有动。
流水相对于岸动,白衣人与舟相对流水而静。
动静之间的道理,从没有如现在这般被清晰的诠释出来。
一剑轻飘飘刺出,飘荡在风中的落叶,有些挡住了剑的去路,便立刻化为粉末。
在这些粉末还没有撒进流水的时候,剑已经坚定的朝着白衣人刺去。
这一剑刺出本来毫无变化,可在即将刺到白衣人的时候,却有了变化。
在刹那间,足足有三十六种变化,薛衣人也足足刺出了三十六剑。
这三十六剑每一个变化,都经过千锤百炼,一如薛衣人的人,一如薛衣人的剑。
第一百章 吴钩霜雪明
这些变化的转折是如此轻描淡写,毫不带烟火气息,根本不像是一个杀人无算的剑客所出的剑。
而是一个归隐林泉的老者,用来养生怡情的剑法。
白衣人微微动容,也仅此而已。
他的剑虽不在手上,却在天地万物之中。
当你做到这一步的时候,就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剑。
李志常和原随云在远处的山坡上观望。
原随云虽然眼睛瞎了,可不代表他看不见。
他看的方式和常人不同,所以也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薛衣人心里愈发的沉静,白衣人的剑无处不在,又一无所见。
仿佛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所以他才不得不变化了三十六剑。
白衣人应对他三十六剑,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招式。
只是伸出了五指,五根手指,就是五把剑。
天地有五行,人体有五脏。
五行之变化,包括宇宙之玄机,万物之定理。
这五指一探,生出的绝妙剑法,应五行而变化,连薛衣人的三十六剑精妙剑招,也脱不出他的藩篱。
两者剑气相遇,凭空生出无数剑啸声,流水也被炸出了一道一道水珠。
薛衣人一接触对方剑气,便知对方功力之悠远,还远在自己之上,更加上绵密无穷,后劲十足,他的剑以快著称,而不以功力见长,如此拼斗下去,只能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殊为不智。
不过刚才那下,只是简简单单的试探而已。
两大这一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剑客,就在这不过丈许间的船上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
纵然以长河之广,也未必能让两人尽情施展。
在这丈许方圆的地盘斗剑,凶险何止增加了十倍。
不过数下,船体都受不住两人功力的灌注,生生裂成无数小块。
白衣人和薛衣人各自踏在一块船体的残骸上,注目对方。
白衣人终于开口了,淡淡道:“你的剑法很好,若是在我年轻的时候遇见你该有多好。”他的言语透出深深的寂寞。
薛衣人道:“现在也不晚。”
白衣人道:“你有几成胜算。”
薛衣人漠然道:“此战只有生死,绝无胜败。”
白衣人道:“好。”
他惜字如金,说了这几句,再也不肯说话了。
足下船体的残骸发出震颤,一圈一圈的波纹,变得越来越大,最后以他为中心,生出惊涛骇浪,令人难以自持。
可见他此刻把功力提升到了何等地步。
薛衣人足下的船体残骸被这汹涌的惊涛抛起来,人也随之到了空中。
同时锋锐无匹的剑气从他身上爆发出来,无穷无尽,似要斩落星辰,斩断江河。
白衣人足下的船体已经成了粉末,他的人整个虚空浮起。
似有无穷透明的丝线将他提起来一般。
李志常也不免动容,这是打破世界束缚的征兆。
当年庞斑正是能够无须任何动作,就能立足虚空,巍然不动,才真正成为天人级数的高手。
这种违反地心引力的特征,几乎便是天人级数的标志。
纵然以水母阴姬的功力,也只能够凭空立在水面而已。
这并不是说白衣人功力比水母阴姬还要深厚,而是他已经接触到了世界本源方面的东西,成功的把握住了天人之道的精髓。
只不过这种境界只要没有稳固下来,就如镜中花水中月,犹如一场虚幻,随时可能会被打回原形,跌落回更低的层次。
得道容易守道难,这一句可谓道尽修行的苦楚。
以李志常的眼光来看白衣人正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很难真正把这境界稳固下来。
此刻是他最强的时候,也是他最弱的时候。
只要他一守不住这境界,气势将会大为受挫。
薛衣人显然也清楚了这一点,在半空中如凤舞九天、龙腾四海,剑气成行,不住朝白衣人点杀过去。
只见到这千古流淌的河水,不住发生一连串爆响。
这是薛衣人和白衣人交手,逸散的劲气击打在河水之上,造成的后果。
这一战就算未必空前绝后,可是这壮阔的场景,绝对百年难得一见。
人相对于这长河是如此渺小,可是在两人力量下,江河也为之震撼,也为之咆哮不已。
薛衣人的剑如长空闪电,忽现忽隐,每一次灿烂的剑光之后,必然伴随着铮铮剑鸣,声震九霄。
仿佛人间也有了雷霆。
原随云也为之震撼,光听着这剑鸣,他就为之热血沸腾。
大丈夫学武一世,若能有此剑术,有此酣畅淋漓的决斗,便可死而无憾了。
他在三岁之后得了一场大病之后,便瞎了这双眼睛,因此纵然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内心充满阴霾。
仗着绝世天资,学会了三十三种绝学之后,更不把天下群雄放在眼中,妄图一统江湖,证明自己即便是个瞎子,也能把那些人踩在脚底下。
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掩饰他心中那种难以说出的自卑而已。
可此刻两大剑客的决战,却让他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热血,让他向往不已,阴霾的心思也淡去不少。
他突然懂了李志常为什么要带他来,只因为想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纯粹的武者,什么才是真正的剑客。
庙堂之高高不过紫禁之巅,他即使再能玩弄人心,操纵江湖,有怎么及得上一统天下的朝廷,这非是武者所谓。
江湖虽然免不了阴谋诡计,可是真正令人向往的还是那‘纵马江湖道,天地任我行’的快意。
他不禁引吭高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非有大感悟,不见真性情。
原随云此刻便是颇有感悟。
只不过任他如何高歌,对薛衣人和白衣人来说跟其他声音没有什么分别。
因为他们现在眼中只有对手,只剩下了将对手杀死的想法,不管对手是谁。
薛衣人的剑气如秋雨泄落,骤雨终朝,看不出一分停滞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