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者抑之,下者举之。
老人道:“大人如果不买竹篮,就请离开,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石田斋恭敬道:“在长者面前不敢当大人两字。”
老人瞧了瞧石田斋,露出回忆的神色,道:“你认得我。”
石田斋道:“我以前在柳生藤斋老师下学习过。”日本的武功传至中原,大都脱离不开中原武学的范畴。
不过扶桑的刀法比之中原却要厉害一些,毕竟中原人崇尚王道,刀相比之下有些凶蛮,上乘者所不取。
东瀛武士向来凶狠,一言不合,便要立分生死。
所以刀法十分合乎他们的野蛮脾性,而由此衍生的精妙刀法,也更加凶历、狠辣。
其中集大成者当属柳生流,柳生流也是伊贺忍者武艺方面的来源。
柳生流近百年唯一可称得上大宗师的当属柳生藤斋,此人有大胸襟大气魄,以东洋刀的辛辣刀法为根本,却不是残忍好杀之辈,开宗立派,广传武道。
为伊贺和武士共同敬重。
石田斋彦左卫门这如今扶桑顶尖的武道家也在年少时受过柳生藤斋的指导。
老人道:“哦,那时你还是个小孩,我记得你的样子。”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既没有追忆的神色,也没有感慨的语气,而是像是在说一句微不足道的小事。
石田斋大礼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方便跟我到一处方便的地方说话么。”
老人道:“可以,不过你得买下这里所有的竹篮。”
石田斋道:“我出一万两金子买下如何。”
老人摇头道:“别人来买,只需要十几个铜板,你要买就得用你的两条胳膊来换。”这话说来平淡,却又一股扑面而至的杀气。
这种杀气,不是凝为实质的那种固态感觉。但是石田斋听到他这句话之后,以他这样的高手,居然多年来谨守不动的内心,在一刹那间发生崩溃的感觉。
石田斋不禁对老人敬如神明,这种剑道层次已经不是有质有形之剑,而是无上的心剑之术,触动了灵魂。
甚至他认为老人已经到了传说中能以目剑杀人的层次。
故老相传,若是有人武功能够通达天道、人道、剑道,将会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成为堪比神仙的存在。
这样的人在红尘,就好似仙魔在人间行走。
若有人招惹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要一个目光便可以杀死对方。
传言总有夸大之词,石田斋也没有被老人的杀气击得溃败。
可是老人的精神他却可以从中感受一二,凝立如山,不测如海,绝非他可以望其项背。
石田斋点了点头道:“是现在么?”
老人道:“等你说完你想说的话,就自己卸掉你的两条胳膊。”
这是一处僻静的茶室,两杯清茶,散发出清远的茶香,令人心神宁定。
老人道:“说出你的事情,说了之后你就遵守你的诺言,不要违背自己的话,你既然认得我,当知道这一点。”
石田斋道:“绝不敢在你面前食言。”
石田斋便将李志常的来历以及在东瀛最近做下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老人道:“以一人之力,敌一国武道,果然有大气魄。”
石田斋道:“你年轻的时候不也一样远渡东洋,挑战中原上邦的武学高手。”
老人道:“那不一样,经过信长开启的大争之世之后,武士和忍者不分彼此,各自的武道相互融合,相比数十年之前,你们这些人,都比那时的高手厉害许多。”
石田斋道:“可是现在的我们未必能找出一个及得上紫衣侯的高手。”
老人道:“那又如何。”
石田斋道:“现在这个李志常我可以保证,他比当年的紫衣侯要厉害十倍,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老人淡淡道:“但我不是东洋人,你既然知道那么多,当知道我本来就是中原人。”
石田斋当然清楚,在许多年以前中原武林有位奇人,此人智慧绝高,通略古今,于各家各派武学均有涉猎,却不得不自号无胜,深意为耻,因为他一生只与巴山顾道人、原家上任庄主原无锋、天山剑客柳中原、神剑山庄的上上任庄主谢清玄交过手,均在三招之内败下。
这四人都是当世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即便是放在武道的历史长河之中也是佼佼者,任谁败在这四人手上都绝对无话可说。
但这位奇人心比天高,绝不肯就此甘心。
其实以当时四人的眼光,都能看出这位奇人乃是天纵之才,只可惜学得太杂,无法专心一道,故而对上比他武功低的人,凭着高明的见识,可以一两招之间就轻易制敌,而对上绝顶高手,情况就颠倒过来。
第四十七章 服部半藏
这位奇人自己也想通了这点,但是他那时根基已成,武道已经驳杂,再无法回头,只能终日引以为恨。
为此他不免怨天尤人,迁怒旁人,引了不少风波,而江湖人又知道他的往事,不免许多小人嘲笑,同时半生潦倒。好在他暮年却得一子。此人鉴于自身之悲惨遭遇,自不愿他的儿子重蹈覆辙,是以他决心要以自己有生之年,将他的儿子造就为一代武林奇才,好为他吐一口气。
他决心已定,便不再呆在中原这伤心之地,飘洋过海,远赴东瀛。这奇人的孩子就是面前的老人,忽忽间,离当年远渡东洋之时已经过去了快百年了。
老人的一生比那位奇人还要传奇千倍,也实现了当年奇人的意愿,横扫东瀛和中土武林,真正的无敌于天下。
虽然当时中原传出消息,老人死在中原一个年轻剑客手上,石田斋彦左卫门却一直不肯相信。
而且他也有些眉目,知道老人只是诈死。
直到此次见了李志常之后,他才下定决心寻找老人,在他庞大的物力和人力下也终于让他发现了老人居然就隐居在闹市。
迫于李志常的威压,他也不得不前来寻找老人。
石田斋彦左卫门叹息道:“他们都说你当年败在了一个年轻剑客手上,我却知道一定不是这样,你从小习武,再加上你父亲给你打下的根基,早就内外一体,肉身坚若金刚,纵使那小剑客能够在剑术上胜过你一招半式,可是以他那方才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功力也不足以置你于死地。”
当年纵横七海的紫衣侯,剑术功力皆臻入化境,虽然胜过老人半招,这最后活下来的仍旧是老人,便可知道老人的内外功俱入化境,绝非简单的剑客。
老人道:“那又怎样,你说完了?”
石田斋悠悠一叹道:“说完了。”
他的双手交叉,五指捏住自己的肩膀,只听到咯吱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居然用厉害的爪力,同时捏碎了自己的肩胛骨,此后成为一个废人。
老人见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缓缓走出了茶室,都没有喝一杯清茶。
他的每一步看起来都不怎么规则,可是若是有人拿尺子量一下他的步伐,便会发现他每一次走动的距离都完全相同。
以他行动的姿态而言,绝不会落地的时候,每一步都一样。
甚至只要仔细观察,他每行动一步,姿势都有细微差别,可是最后落下的步伐却完全一致。
这就像周天星辰的行动,在千变万化中,蕴含着永恒不变的规律。
石田斋没有丝毫后悔,因为只要老人知道了李志常这个人,就一定会去找他。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服部半藏乃是德川家康手下十六神将之首,也是当今扶桑武道毫无疑问的第一人,论真实武功他也在石田斋彦左卫门之上。
他不是简简单单的忍者,是将忍者和武士这两种不同武学流派的精髓完整合二为一的顶尖人物。
他可以说同时站在了武士和忍者的巅峰。
他真正凌驾在诸位武士和忍者之上的缘故,却还是因为一场著名的大事。
那就是至今令扶桑人无法释怀的本能寺之变。
灭亡武田氏后,织田信长于四月二十一日从甲斐启程,回归安土,途中还在富士山饱赏美景。五月十五日,德川家康和降将穴山梅雪斋信君受邀来到安土,信长派明智光秀担任“接待役”,隆重地招待了他们。
当时织田信长的威望和势力都如日中天,他控制了以京都为中心的最富庶的半个日本,四周割据势力,即便毛利、上杉、北条等,规模也都远远无法与其相比,重新统一日本,创建一个不同于以往朝廷或幕府的新形式的中央政权,已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可是就在这时候,织田信长的得力部下明智光秀在京都的本能寺中起兵谋反,杀害其主君信长。一统近畿二十余国,开创了日本安土桃山时代,近乎结束战国乱世的织田信长殒命,日本历史也由此被改写。
步入了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时代。
而当时身在本能寺的德川家康能够有今日的如日中天,便是因为服部半藏保护着他跋涉千里,摆脱重重围困和追杀。
在这长达千里的逃亡之中,服部半藏与各色的武士和忍者交手,从无一败。
他绝没有机会失败,因为失败了不止他要死,德川家康也要死。
穿越一千里追袭,还能够生还,这种事迹足以成为永久的传奇。
他也被忍者和武士共同敬称为‘神奇的半藏’,也畏惧的敌人称之为‘鬼半藏’。
服部半藏虽然一生传奇,也精通所有的忍者秘法,可是他更像是一个武士,更喜欢光明正大的和对手交手。
这在甲贺和伊贺的忍者家族的老古董看来是十分离经叛道的,可又因为服部半藏的实力和威名,他们无法指责。
这一天一大清早,服部半藏就离开了家门。
家人都知道他要出门,却不知道他要到何处去,服部半藏只说了一句‘若是正午之前他还没有回来,就去富士山给他收尸’。
他们都感受到服部半藏说这话时的凝重气氛,但没有人违背他。
因为服部家族的人和他相处了几十年,都知道他这个人十分骄傲。
富士山此刻没有雪花,却有樱花,嫣红的樱花。
比敌人的鲜血,还要凄美动人。
绯红的云彩由南至北的飘过富士山的山体,只见天地之间此山高耸入云,山巅白雪皑皑,放眼望去,好似一把悬空倒挂的扇子。
富士山也是扶桑人心中的圣山,服部半藏站在山下的湖边,这里是上山的起点。
他心里想道:若是能死在富士山上,也不枉此生了。
他是一个极有自信的人物,若没有自信,他也不能在当年的千里追袭中活下来,并由此蜕变。
可是这一次他完全没有把握。
第四十八章 流水不绝
服部半藏没有见过‘樱花客’的出手,但是有人见过。
虽然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从樱花客的手上活下来,也没有人能够让樱花客多使一招,可是还是有许多人旁观过。
樱花客和柳生流的宗主柳生不二、一刀流的浪人千叶真一交手时,都有人在旁边看过。也不乏武功颇有根基的武士和浪人。
可是那些人却只能说出樱花客每一次都先出手,但后出招,胜负在一刹那间就已经定下来。
服部半藏深知这是武学中一个全新的领域,既不是一刀流的‘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也不全是先发制人,而是一种难以言喻自成一格的武学新天地。
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他不得不深重。
从山下到富士山顶,足有数里,服部半藏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望,他希望自己在第三千六百步的时候,恰好是最适合对樱花客出刀的时刻。
服部半藏从红叶台出发,穿过青木原树海,每一步都是刚好是一个呼吸的时间,起步为呼,落足为吸,浊气随之排出,恰好是一个循环。
内力也在这个循环往复中,愈发的精粹和生生不息。
天还是那样的天,他所看到的却更辽阔。
地还是那样的地,可是他似乎听到了蚯蚓翻动土地的声音。
林间的禅唱虫鸣,将他的思绪拉扯到一个无限悠远的天地。
碧绿的湖水越来越远,皑皑的白雪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