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李志常见他将肉身修炼至大圆满的境界,便知道不可轻易对付。
即便他前世无限接近金丹的国术境界,比起现如今王禅的肉身成就,仍旧逊色一筹,生平所见,恐怕只有走上破碎金刚道路的厉若海,才足以相提并论。
只不过李志常不仅仅只有肉身上的成就,在练气修为上,他已然迈入天人之境,步入合道的高妙境界,虽未入玄德,也已超脱人力。
而此刻王禅的肉体修行成就却也只代表人力能达到的极限而已。
王禅仍旧是人,而李志常却是天人,虽有前人云:人定胜天。
但是王禅能胜过李志常,仍旧是未知之数。
李志常淡然道:“可惜。”
王禅笑了起来,好像春风吹过大地,吹散了云雾,两人之间特别分明,那白猿是个惫懒性子,早就躲到远远的一颗礁石上,避免被殃及好猴。
他道:“可惜什么?”
李志常木然道:“可惜现在的你潜力无穷,终归是潜力而已,要从我手上拿到道德经,你的本事还不够?”
王禅仰天大笑道:“你没见过我的本事,怎么知道我的本事不够,你是觉得我年纪小,还不足以胜过你么,可惜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待年老,大丈夫横行当世,能功业早建,又何必蹉跎岁月。”
李志常淡然道:“若真如此,你就出手,看看你能不能够击败我,逼我说出道德经。”
王禅道:“你很有自信,但愿你这自信能够一直保持,其实我也没把你当做对手。”
李志常微笑道:“我也没把你当做对手。”
两人争锋相对,毫不相让。
其实无形的交锋早就开始。
李志常背后的江雾不断凝聚,然后向前冲去。
王禅的袍袖迎风一抖,那雾气便在王禅和李志常中间凝滞住,一边云遮雾绕,一边月朗风清。
两人的气机交锋,竟然各自的半边,气象泾渭分明,堪称奇观。
王禅的能力或许天授,或许后天而成,皆是非同小可,李志常并不小看与他。
不过他没有想动手。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孙武子仗之横行天下的精义,用在武道上也亦复如是,没有丝毫的不合适。
王禅动了,不但王禅动了,仿佛天地也动了。
天地不但动了,凌空还有一声雷音炸响。
这不是雷音,而是拳劲挤爆空气的声音。
丝毫不比那道法高深的练气士踏斗步罡的威势要小。
李志常也没想到王禅的拳意如此浩大刚正,生生不息。
他没有被难住,也没有避其锋芒。
同样是毫无花假的一拳,无声无息,破空而至。
让人难以理解,又难以招架。
因为这一拳犹若跨通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明明出在后面,却先一步在王禅拳劲全力迸发的时候,和他交击。
王禅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退了一步,心血来潮的退了一步,这一步是顺势而退。
却恰好避免了李志常这无声无息的一拳将他拳劲半度而击。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王禅并没有到这境界,但已经触摸到了。
这个看似不足二十岁的少年人,在人生经历和心灵修为上,竟然也丝毫不逊色于李志常面对的任何对手。
王禅的拳划出奇诡的变化,好似周天星辰弥漫,星罗万象,不可言喻。
这是他追寻大河的源头,一路观望诸天星辰而领悟的散手功夫。
天上的星辰无穷无尽,却又按着一定的规律,不断变换。在不断地变化中,蕴含着永恒不变的规律,这本就是天地至理,这宇宙最难以言说的奥秘。
道生一,这个‘一’正是万事万物中那在变与不变的‘一’,而王禅显然已经把握到了这个‘一’,这或许是后天领悟,这或者是天生就知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李志常也没找到王禅的气机破绽处,因为他不但把最强点和最弱点凝聚在一起,还生出刚柔并济的微妙变化。
至强和至弱随时可以转换,称心如意,难以言表。
似乎在这一刻,天地八方,过去未来都充满了王禅的拳影,没有一刻不是这样,没有一个呼吸,没有一个刹那不是如此。
李志常油然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突然李志常好似回到了当年在洞庭醉酒,岳阳楼高歌,黄鹤楼中听玉笛的时候,脚步似醉非醉,颠颠倒倒。
这天地似乎也被翻转过来。
我观人世间,无如醉中真。
以世事为一场幻梦,古今一体,都不过一枕黄粱。
王禅真实的感受中,仿佛这一拳成了梦幻一般,了无痕迹,并非现实,这种感觉竟然如此强烈。
如果是梦,如果是虚无,那他究竟谁,那他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他想起当年在极西之地,大沙漠中,看见那海市蜃楼,人物、车马皆在其中,个中也演绎着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
但他知道那的确是假的。
那一切如此清晰,却依旧是假的,又拿什么来证明,他现在的一切便都是真的。
这一切没有任何办法证明。
王禅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便是我,这世事如何变幻,我仍旧是我,即便在梦中,我也做最特立独行的人物。
执着于意义本身,本身就没有意义。
想起数年前,他在那天竺国跟一个光头论道,那光头本事不小,说了一句,见空不空,应在此间倒也恰当。
王禅突然一个晃身,就跳出了幻梦之外,颇有一种‘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的飘逸。
这种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的身法,在一瞬间就摆脱了李志常设下的精神大法,摆脱了李志常奇妙莫测的拳意。
但这躲不过一道剑光。
这剑光带着生死轮回的气息,只要有生便有死,生死一体两面,无分彼此。
王禅没有真正超出生死,自然摆脱不了剑光。
王禅突然在虚空顿住,这一停远比他刚才一动还要厉害。
在虚空中,他伸出了手。
一个人最难保养的便是他的手,因为手的作用最大,用的也最多。
即便再美丽的女人,你看她的手,总会有些瑕疵。
但是王禅的手是完美的手,完美的你找不出任何缺点。
不过这双手并不仅仅是用来看的,更是用来杀人的。
他不是好杀之人,却并非不敢杀人的人。
李志常自然感受到了王禅的杀意,暗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杀过的人,也许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
这句话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交手太快,堪比电光石火,怎么可能还有留下说话的时间。
李志常身前出现了一个太极气劲,阴阳鱼不住转动,似乎在述说鸿蒙开辟,立判阴阳的情景。
老阳抱少阴,老阴抱少阳。
光这个太极,便让李志常立于不败之地,诸法不侵。
此正所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境界,正是即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
这融于天地某一条大道的境界,正是天人的可怕之处。
再进一大步便是玄德,玄德者,在乎想象中才能被击败的境界,这又便是大罗金仙的层次了。
当然李志常离这境界,尚有千山万水之遥,纵然此后无量岁月,他日夜不停地打坐练气,也未必能进入这境界。
王禅终究还只是一个少年,纵然这个少年早就超过了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少年,但仍旧欠缺了经验的积累。
这一点很容易补足,却不能一蹴而就。
好在他今日收获之大,纵然不得到道德经也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当今天下除了老子,还有谁能比李志常能了解道家。
一个也没有。
道学早就融于李志常的武学之中,无分彼此。
只要消化了这份宝贵的经验,王禅也能窥出道家的要义,从而另出枢机。
他有这个能力,也一向是这样做的。
吸百家之长,而成一家之言。
终有一天,他会企及人类至今为止没有到达过的高度。
片刻间,两人便交手了数百招。
这数百招有拳法、有掌法,有腿法,甚至有来自天竺的瑜伽术。
王禅一身武功之驳杂,恐怕比李志常还要厉害。
就他生平所知的人物,也许只有宫九才能在这方面和王禅一较高下。
而且王禅同宫九一样,将每一门武功都练到了绝顶的层次。
有一种人他们的天赋无可企及,就连李志常也不得不叹服。
阿青学剑不过二十年就近乎得了剑道,只需要迈过情劫这一道坎,便可以成为真正的剑仙。
而王禅不但很有天赋,而且他的天赋可以用在任何一门学问上,比之阿青还要可怕。
阿青诚心于一,而王禅却分心万物,仍旧能走到极致。
李志常或许惊叹他的天赋,却没有任何因为惜才而留手的架势。
王禅面色不复初来时那样洒然不羁,出手也逐渐不再干净利落,而有些拖泥带水的痕迹。
他知道此时是最好脱身的机会,当然也知道此时李志常一定会明白这点。
他有千种秘术,却只有一种能够助他逃生。
他有通天智慧,在此刻却不能助他战胜李志常。
但他并不沮丧。
动念间王禅已经出现在大江之上,扑通一下掉入水底,从长江底下潜行而去。
这秘法叫虚空动,一旦施展,便如深藏虚空,再出现又是极远的距离。
此法是他从天竺国得来,是那里的古修行者所创,若不是此法一旦施展,将会令肉身极为脆弱,王禅还有信心和李志常大战三天三夜。
李志常缓缓收回无常剑,默然不言。
白猿鼓掌大笑道:“没想到这小子你也收拾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