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胡斐与锺兆两人从远处相继走来,看到站立在花丛中的程灵素时,都是一呆。
所谓食色性也,再粗鲁的汉子也能分得清美女与丑女,两人乍一见程灵素,为其容颜所慑,看了几眼之后,不敢直视,以免显得太过无礼。
胡斐靠近杨行舟,低声问道:“杨兄,令师妹可否愿意为苗大侠医治?”
杨行舟笑道:“有我出面,岂有不成之理?”
胡斐与锺兆两人大为感激,互相与程灵素见礼,彼此熟悉之后,眼看天色还早,程灵素对杨行舟道:“师兄,医者父母心,我听胡大哥说,苗大侠的眼睛是被断肠草粉毒瞎的,这断肠草毒性猛烈,时间拖得越久,医治起来就越是麻烦,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出发吧!”
杨行舟道:“吃得消么?”
程灵素笑道:“有神照经内功傍身,舟车劳顿算的什么?”
杨行舟大笑:“说的也是,那咱们现在便走!”
当下收拾东西,牵过马儿,套了马车,程灵素抱出了一个花盆,对杨行舟道:“师兄,这个花盆你帮我拿着!”
胡斐与锺兆面面相觑,不懂为何去医治苗人凤的眼睛,为何还要捧着一盆花去?
药王庄到苗人凤的住所,少说也有千里之遥,路上带着一盆花,有着诸多不便,但是既然程灵素要带,两人自然也无反对之理,胡斐走上前,伸手去接这盆花,道:“杨兄,这花儿让小弟来替你们拿着吧。”
杨行舟手臂一抽,躲过胡斐的手掌,笑道:“你不要命了!”
胡斐一愣:“怎么?
杨行舟道:“我这盆花,乃是天下万毒之王,等闲人不可触碰,否则的话,毒气入脑,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胡斐吓了一跳,急忙缩手,道:“这般厉害?”
他仔细向杨行舟手中的这盆花儿看去,只见其叶与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之处。
但杨行舟说的如此郑重,想来不会有假,他惊异的看了杨行舟一眼,道:“杨兄,这花儿既然是天下万毒之王,你又为何要携它上路?这岂不是多了几分危险?”
杨行舟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剧毒无比,但不加炼制,便不会伤人,只要注意一点,便不会有问题。我是学医之人,对这花儿的习性也熟悉,还是我拿着保险一点,你们拿着反而危险。”
他与程灵素两人熟悉之后,程灵素专门为杨行舟讲解了七星海棠这种毒物的习性,有时候程灵素外出时,这七星海棠便交给杨行舟代为照料,时间一长,杨行舟对于这毒物的习性已经了如指掌。
这一次苗人凤的眼睛被断肠草粉毒瞎,而七星海棠正是断肠草的克星,因此必须携带,杨行舟此时颇通医理,见程灵素端出了七星海棠时,便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因此也不多问。
只是胡斐与锺兆不懂,才会感到惊奇不解。
当下收拾已定,程灵素钻入马车,杨行舟充当了车夫,对胡斐锺兆道:“两位,带路吧!”
胡斐与锺兆骑马在前,杨行舟驾着马车在后,一路疾驰,一连跑了两天一夜,堪堪日暮时分,方才到了一处孤零零的房屋外面。
“便是这里啦!”
胡斐与锺兆一起跳下马来,对杨行舟道:“杨兄,这里便是苗大侠的住所。”
杨行舟挑开车帘:“师妹,到了!”
众人将马儿拴好之后,一起进入院内,此时屋里油灯亮起,一名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大哥,胡兄弟,你们来啦!”
锺兆笑道:“快开门,我已经把大夫请了过来!”
对面丑陋男子大喜:“快快快,快请进屋!”
便在此时,从里屋内灯光明亮处向外缓缓走出一人,这人极高极瘦,脑袋几乎顶到了门框,他低下头来,从门槛内迈出,拱手道:“胡兄弟,锺兄,有劳你们了!”
这人说话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但听在耳中只觉又是苍凉,又是醇厚,他走出房门之后,方才看到他双目蒙着一根布条,面如金纸,手长脚长,两只手掌如同两把烂蒲扇一般,又大又瘦。
他对锺兆和胡斐拱手致谢之后,身子转向程灵素:“难道这位姑娘便是为苗某医治双目的国手?为了我这么一个瞎子,害姑娘你一路奔波,苗某实在过意不去!”
程灵素笑道:“苗大侠何必客气!”
众人见他以耳代目,将众人所在的方位判断的清清楚楚,对他的耳力无不钦佩,至于能判断出程灵素是一位姑娘,那自然是嗅到了程灵素身上的脂粉气。
便听苗人凤道:“姑娘,快请进屋,苗某只能以薄酒淡茶待客,还请不要见怪。”
说话间伸手虚引,请众人进屋。
胡斐见他始至终都没有向杨行舟打招呼,颇感不解,对苗人凤道:“苗大侠,我身边这一位陪着程姑娘来到人,你一定要认识一下,若是没有他,程姑娘也未必肯来!”
苗人凤身子一震,惊道:“什么?你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第九十章 知道和不知道
苗人凤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生平不知经历过多少恶战,见识过多少高手,闯荡江湖几十年来,未尝一败。
也就在十多年前,与胡一刀一战,才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痛痛快快打了一场,可惜胡一刀被苗人凤误伤中毒身亡,胡夫人也自杀随之而去,使得苗人凤郁郁寡欢,成为一桩大心病。
自从胡一刀身亡之后,苗人凤虽然伤心知交之死,但是一身修为却没有耽误,反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较之二十年前更有极大进境,功力之纯,剑法之高,当世已不做第二人想,到了此时,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几个大字才算是实至名归。
他虽然不以自己功力剑法自傲,但毕竟也知道自己天资纵横,习武天赋高的吓人,除了胡一刀之外,实不知还有第二个可堪比拟之辈,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轻视自己。
这一次他被田归农在信内藏毒,毒瞎了双目,但双目虽盲,听力不失,等闲事人休想能瞒得过他的耳朵,与人交谈全凭耳朵定位。
胡斐与锺兆一起进院,苗人凤听的清清楚楚,程灵素修为比两人还要低一点,自然也逃不过苗人凤的耳朵他本以为这一次只有程灵素这么一个姑娘来为他医治,却没有想到,在胡斐身边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而他竟然毫无感知!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即便是苗人凤心境远超常人,此时也仍不住脸上变色,他凝神片刻之后,方才缓缓道:“原来竟然有高人贲临寒舍,苗人凤不胜惶恐,快请进,快请进!”
直到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苗人凤刚才竟然没有感知到杨行舟的存在,得了胡斐提醒之后,他才知道现场还有杨行舟这么一个人。
这样一来,人人心惊,锺氏兄弟看向杨行舟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疑不定之情,此时屋内又走出来一人,也是个模样丑陋的汉子,与锺兆相貌颇为相似,一看就是亲兄弟,这人引领众人进屋,低声询问锺兆:“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锺氏三兄弟,老大锺兆,老二钟兆杰,老三锺兆能,这一次锺兆与胡斐一起去请毒手药王,钟兆杰与锺兆能便留在苗人凤的家中照顾苗人凤,至于苗人凤的女儿,却是送给附近的村民暂时照看。
问话的是老三锺兆杰,锺兆轻声道:“回屋再说!”
等众人都进入屋内,锺兆杰又找了几支蜡烛点燃,整个房间顿时就亮堂多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杨行舟和胡斐身上,房屋安静异常,呼吸可闻。
杨行舟哈哈一笑,对苗人凤抱拳道:“小弟杨行舟,见过苗大侠!”
“啊!杨行舟!”
“五雷神君杨行舟?”
锺兆能、锺兆杰失声惊呼。
这段时间,杨行舟的名头实在太盛,便是苗人凤都比他不过,苗人凤最多也只是在江湖中有极大名气罢了,可是杨行舟的所做作为,却是震动朝野,生平行事,做的都是别人不敢为、不想为、不能为的大事情,胆子之大,武功之高,天下罕见罕闻。
锺氏兄弟久在江湖,焉能不知道杨行舟的名头?只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面前这个青年道人便是传说中的五雷神君。
便是苗人凤也耸然动容:“原来是杨大侠光临寒舍,杨兄,我最近听说了你不少壮举,姓苗的自愧不如。嘿嘿,这天下第一的名头,放在你身上,才是实至名归!”
他最近听锺氏兄弟说过不少江湖上的事情,对杨行舟这个人极为上心,锺氏兄弟只是佩服杨行舟的胆大包天,但是苗人凤却从这些事情中对杨行舟的武功修为有了一个大致的推断,自忖便是自己放在了杨行舟的位置上,也做不到他这么潇洒自如,更难以做到毫发无损的离开。
现在知道杨行舟就在自己面前,他只道杨行舟也是为了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来找自己,因此开口就自承不如,心甘情愿的把这个名头奉送。
他倒不是怕了杨行舟,而是觉得自己确然比不上杨行舟的豪气,也比不过杨行舟的手段,更不想与杨行舟这等人物为敌,英雄惜英雄,莫过于此。
杨行舟大笑:“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名号,对我来说自然是实至名归的,不过金面佛这三个字却是还得苗兄自己留着。”
他嘿嘿笑道:“不过还请苗大侠放心,我这次来主要是陪我师妹来医治你的双眼,而不是抢你这个名头。武林之中,名头不是抢来的,而是自己打出来的,杀出来的!你这名头虽然不错,姓杨的也未必看在眼里!”
苗人凤道:“是我想多了,原来杨兄是毒手药王的门下。只是一嗔大师虽然医术高明,却不曾以武道称雄,杨兄弟,你这一身武功怕不是一嗔大师教的吧?”
杨行舟笑道:“我是师妹代师收徒,刚刚拜入老师门下不久,我这身功夫是另有传承。”
苗人凤点了点:“原来如此!一嗔大师一向可好?”
杨行舟道:“老师已经去世三年了!”
苗人凤一愣:“已然故去了?”
他他沉吟片刻,转向程灵素:“程姑娘,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
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那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
苗人凤道:“不错。虽然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两天胡兄弟要去向尊师求救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报怨,实所感激。可是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
程灵素道:“不知。”
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铁盒约莫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药”两字,她认得这种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便打开盒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不受他激,一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这条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的,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杨行舟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
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
杨行舟却觉得苗人凤着实聪明,此时先把话头挑明,说给众人来听,若是程灵素有心给他治病,即便是治不好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黑手,况且程灵素年轻,受此一激,反倒会加倍的小心仔细,不敢丢掉老师的名头。
却见程灵素看了苗人凤几眼,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道:“甚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很是暴躁。他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无解药了。”
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太小看了。”
苗人凤又是“啊”的一声。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那里还会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你苗人凤一般丝毫没有长进?”
杨行舟将几根点燃的蜡烛举到旁边,胡斐等人也纷纷举着蜡烛靠近,烛光映照之下,苗人凤将缠在双目间的布条轻轻解下,露出两只又肿又红的眼睛来。
此时他两只眼睛肿胀的如同李子大小,高高鼓起,似乎轻轻一戳,便即破皮流出脓水来。
肿胀到了这个程度,眼缝早就看不到了,这种情形一看便知疼痛难忍,苗人凤竟然还能与众人淡然聊天,但只是这一点,就令人不得不钦佩。
尤其是锺兆杰与锺兆能兄弟,这两天随身伺候苗人凤,竟然没能听到苗人凤有半点异常,此时想来,俱都心惊,深知若是放到自己身上,绝然难以做到如此淡然。
胡斐一路奔波,好不容易请来程灵素为前来,此时见程灵素要为苗人凤治眼,他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是望着程灵素的神色,要从她脸色之中,看出苗人凤的伤目是否有救。
锺氏兄弟也都心中惴惴,一起看向程灵素。
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锺氏兄弟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处强敌环伺之中。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是凝视不语。
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又隔了这许多时刻,若是难治,姑娘但说不妨。”
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为难,只是苗大侠并非常人。”
胡斐奇道:“怎么?”
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如此精强,目力自亦异乎寻常,再者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倘若给我这庸医治得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程姑娘谈吐不凡,不愧为无嗔大师的高足,你但治无妨,我这双眼睛,识人不明,看人不透,嘿嘿,早就该瞎了!程姑娘,你能医便医,若是不能,却也不必强求。”
程灵素抿嘴一笑,从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
苗人凤道:“好!”
他此时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但程灵素让他这么做,苗人凤便照着做,竟然毫无疑虑。
杨行舟大为钦佩:“活该你老婆跟人跑!也活该你受罪!经历了这么多事,竟然还信人不疑,这等心胸,唉,我确实不如他!”
他是山贼出身,一向谨小慎微,对任何人都防着三分,要让他像苗人凤这般待人,那他决计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