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人,不管是在山河之中的儒道两教修士,还是在佛土的那些不理尘事的和尚都喜欢论资排辈,没有一个例外的。
在梁溪境内的道门自然是以沉斜山梁溪道观为首,这是天下道门都公认的事实,可除此之外的第二第三,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当年曾盛极一时的万寿观,当年此观曾走出不知道多少道门真人,俱是一等一的道门修士,光是登楼境的修士便是一手之数,只不过后来大战之中伤了根基,门下道士大多死于妖土,更何况一场大战之后,现如今这般山河破碎不复之前盛况的局面下,梁溪观主这样一位登楼境便几乎让山河之中所有修士都要仰头而视,而观内元气大伤之后,这些年几乎便没有再出过登楼境的修士,这让万寿观要想重振当年的雄风,实在是不容易。
至于除去万寿观之外,另外一座道门名山雨雾山也在讨论之中,这座雨雾山上在大战之中也是受创颇深,只不过虽说受创但在大战之后,雨雾山则是仍旧走出过一位陈圣,这使得雨雾山的地位水涨船高,在与万寿观的较量上,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隐隐还有更胜一筹的样子,因此在提及沉斜山之后的道门道观时,除去万寿观之外,这座雨雾山便也在讨论的范畴之内。
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这座雨雾山不算是平静,之前那场梁溪道会,雨雾山便不曾派人参会,等到那场道会结束之后,雨雾山依然没有任何表示,这座在梁溪境内可排进前三甲的道门名山似乎对于沉斜山并不在意,春末过去之后的寒冬时节,雨雾山安静平和的渡过了一个冬天,可才到春天,山上的老树都还没有抽出新芽的时候,便有个身披黄紫的道人上山。
若是一般道人,雨雾山迎上山也好,还是说就此赶下山去,都不必如何为难,可偏偏这个身披黄紫的道人不是一般人,不仅是出自沉斜山,更是山上少有的黄紫道人,境界虽说不是这山河仅有,可怎么也有春秋境,并非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因此雨雾山一番权衡之下,却是由山主葛洪亲自出面接待,身披黄紫的张守清,并未有半分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提出要和这位山主手谈一局,无关胜负。
葛洪虽说是雨雾山的山主,但境界比张守清也高不了多少,至今也只是半只脚踏入登楼而已,这位雨雾山主,修道时间算不上长,若不是上任老山主坐化实在是太快,怎么也轮不到葛洪这般便接手雨雾山,虽说真要动起手来,足以让张守清把性命交代在山上,可既然张守清上山言明是要下棋,那他也不能随意出手,而且谁都知道,这张守清上山是沉斜山的安排,若是自己随意打杀了他,到时候这座就算是曾走出过陈圣的雨雾山在面对沉斜山的时候,也都讨不了好来,梁溪这边,道理早在沉斜山观主手里许多年了。
于是葛洪邀张守清在青云台那边手谈,那处山巅之上的石台曾是陈圣当年悟道的地方,传言青云台旁的那颗老松则是陈圣亲自栽种下来,随他一同修道数百年,陈圣成圣之后,那颗老松也仿佛是开悟了,每年所结的松子被雨雾山摘下用来泡茶,竟然有静心凝神,增长修为的功效。
恰好这手谈的地点便被葛洪选在了那颗老松下面的一方石桌上,山上修士不似山下俗人,实际上有闲心在修行之余钻研些其他东西的修士少之又少,可葛洪仿佛是个例外,他自号棋痴,棋力不俗,在梁溪各名山道观的修士似乎并未有一人能够在棋道上造成威胁,甚至葛洪还自诩自己棋力梁溪无人能出其右,世间唯一能够与他匹敌的应当只有延陵国手顾师言而已,只不过他自恃身份不低,一向不与世俗之人打交道,便不视作顾师言是他敌手,因此便早已当成自己是天下第一,只不过他若是知道在洛阳城里还有个瞎子棋力比起来这位延陵国手棋力还要高出一筹的话,倒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张守清是略通棋道,棋力低微,自然不是那位葛洪山主的敌手,因此一局棋往往撑不了半个时辰便要败下阵来,只不过这位黄紫道人下棋没能给葛洪造成半点困扰,但看起来心情实在不错。
连续数局之后,绕是葛洪虽说是早知晓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生出些不快的情绪,只不过是看在他身后的沉斜山,更是看在他身后的观主面子上,耐着性子继续和他继续下棋而已。
等到午后时光,就连茶水都已经换了好几道,有些寡淡无味之后,张守清才喝了一口这松子泡的茶,感慨道“雨雾山得天独厚,有这样一颗老松在,每年得饮如此好茶,真是让人艳羡。”
葛洪一袭道袍微招,洒然道“张道兄若是想喝,等会儿我让人将库存的松子都让张道兄带下山去便可。”
张守清摆摆手,推脱道“不可,山主山上的灵物,门下弟子尚不得用,哪里有让守清一个外人便带下山去的道理?”
葛洪哈哈一笑,貌似随意的问道“张道兄若不是为了我这些松子,何故手谈落败这么多局都不曾急眼?”
张守清轻声笑道“此事为何,山主难不成不知晓?”
葛洪落子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初,他看向张守清,眼里掠过一丝忌惮,但很快便笑道“张道兄这般说话,葛洪确实不太明白。”
张守清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继续与葛洪下棋,等到了黄昏时刻,葛洪实在是有些烦躁,便起身邀张守清去观内歇下,只不过张守清却是摇头拒绝,说是上山只为和葛洪下棋,要是山主觉得困乏了,大抵便可以自己去歇下,他在此处等着山主再来便是。
葛洪几番好言相劝,张守清都不为所动,最后葛洪面色不改的笑着离去,让张守清一个人留在这青云台上。
反正这是陈圣当年的悟道之处,葛洪也不相信张守清会敢做出些什么让天下道门修士都觉得过分的事情来,不过张守清硬是要待在山上,也让葛洪觉得实在是有些棘手。
不过这等道人,赶不得,才显得越发难办。
第二日清晨,天色才刚刚清明,一夜未合眼的葛洪便来到青云台上,带着一大包松子,由衷言道“张道兄若是来追查沉斜山那位道种遭人袭杀一事,便真是走错地方了,我雨雾山弟子这些日子不管是下山游历的,还是在山上苦修的,皆无一人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山上弟子名册就在祖师堂,张道兄若是不信,尽可前去翻阅。况且无论是谁都应当是知晓道种乃是我道门之福,是有可能成为我道教圣人的修士,如何能够打杀?这不是坏我道教根基?”
张守清耐着性子听完葛洪所说,然后淡然一笑,不急不缓的说道“葛山主不必如此,既然雨雾山是那位陈圣曾经苦修的地方,自然能让我沉斜山放心,守清这次前来,确实是想讨教山主在棋道上的修为的,山主何必如此?”
葛洪神色不变,笑呵呵说道“既然如此,那是葛洪多虑了,想来以沉斜山这等道门圣地,万万不可能做出无凭无据之事来。”
张守清笑着点头,始终不露声色,两位道教门下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从始至终都在互相试探,从未有过一句真话,却偏偏都显得那般情深意切。
葛洪和张守清重新开始手谈,只不过这一日之间,两人的对话便多了许多,都是说些两座山上的鸡毛蒜皮小事,但言语之间,似乎各有所指,到了日落之后,葛洪起身告辞,只不过拿包松子并未带走,并且留下两位小道童侍奉张守清。
此后数日,葛洪与张守清在这处青云台上不知道手谈多少局,张守清无一获胜,但兴致仍旧不低,毕竟这想着要来砸别人家的场子,谁想起来都该是兴奋异常才是。
再过数日,两人手谈好似已成定局,每日只下十局,下完便走,只是张守清这般怪异举动,让雨雾山的山上弟子都觉着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不过对于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大家仍旧是有些忌惮。
半旬光景后的第一次手谈,张守清忽然开口问道“不知道葛山主这雨雾山的鬼画符还剩下几张?当年陈圣留下来的东西,只怕需要悉心保存才是,像山主这般挥霍,似乎有些过分了。”
葛洪皱着眉头,木然道“不知张道兄此言何意。”
张守清仍旧是温和开口说道“既然不知道,葛山主便好好想,反正守清在沉斜山上呆的时间太长,好不容易换了个地方,也不想这么快便下山去了。”
葛洪仍旧带着笑意问道“敢问张道兄,沉斜山想要个答案?”
张守清仍旧平静开口说道“家里有孩子就算是野了点,总归是自己的孩子,不听话教训几句也就是了,可要是她出门游玩,并无过错却被人打了一顿,你说说家里人会如何想?葛山主也是一山之主,若是门下弟子无故被欺,只怕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张守清语气平淡,说起这事,便好似市井之中的妇人坐在自家门口和同样是坐在自家门口的另外一名妇人一起拉家常一般,一点都不觉得违和与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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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讲道理的观主上了这座山
只不过张守清说的轻描淡写,在葛洪心里其实几乎已是翻江倒海。作为一山之主的葛洪虽说境界没有多么高深莫测,可基于雨雾山的底蕴,做为梁溪乃至整座山河的道门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倒是从未有人这么跟他说话过,不说是当真撕破脸皮,就连这种唇枪舌剑都不曾有,可现如今在他面前的黄紫道人张守清不是一般人,不仅身后有沉斜山这座庞然大物,更是抓着一个理字。
沉斜山蛮横不讲理多年,这在梁溪境内大小名山道观都算是知晓,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胆敢说些什么,现如今偏偏沉斜山又把理字给握在了手里,自然便更是了不得了。
其实对于雨雾山这次决定出手袭杀道种叶笙歌,葛洪不是没有过担忧,毕竟沉斜山势大,若是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面对沉斜山的怒火,就算是走出过一位陈圣的雨雾山,也会十分棘手,只不过自从得知了道种下山游历,山上的几位没有坐化的师叔伯便有些激动,不仅拿出那件宗门重器天机伞,更是还请出了一张陈圣当年留下的鬼画符。前者是为了确保这场袭杀无人知晓是雨雾山所为,而后者则是为了确保这次袭杀万无一失。
可惜自从张守清上山那一刻起,葛洪便知道至少第一件事暴露了,而张守清耐着性子在雨雾山待了这么些日子后,葛洪也猜第二件事不离十也是失败了。
倘若派下山那人真成功袭杀了叶笙歌,只怕现如今不单单是一位黄紫道人上山了,或许那位观主也要从登天楼走出,来到这座雨雾山。
葛洪很清楚一件事,就算是沉斜山和雨雾山两边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情,雨雾山也绝不能承认,至于到时候雨雾山上谁来背这个锅,都绝不会轮到他这位山主来背。
毕竟就算山上之事大部分都不在他掌控之下,但作为山主,他代表着的是雨雾山,若是把他推出来,便是承认了这件事就算雨雾山所为。
因此在张守清说出那句话之后,葛洪便不在青云台停留,径直离去之后,来到了山上的清心阁。
雨雾山上的清心阁建在青云台下远处归云峰顶,历来都是雨雾山的绝对重地。山上辈分最高的道人基本上一有大事,便都会齐聚清心阁。
葛洪作为山主,却从来不是山上辈分最高,修为境界最深的一人,因此在山上的地位并不像观主在沉斜山一般,其实就连之前雨雾山袭杀道种一事,都并非他拿的决定。
几位尚且在世的师叔伯才是山上真正有话语权的人。
在葛洪尚且还没有来到清心阁这边的时候,其实祖师堂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几位地位尊崇的山上老道士正为了张守清一事各执一言。
坐在首位的白发老道士杨长生正是山上年龄最长的道人,也是境界最为高深的一位,这位老道士实际上当年很有机会成为这雨雾山山主,不过当年他一心想着能在那条修行大路上走的远些,因此也就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可境界这件事,也并非是说你心无旁骛便当真能越走越远的,他在山上苦修数百年,之后境界却是并未提升多少,所谓的更上一层楼,到了现如今也都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在境界修为上不得继续而上之后,杨长生便转而对山上事务开始操心,只不过说是要为了雨雾山的千秋万代着想,只不过明眼人一眼便看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只不过碍于他在山上的地位,没有人敢付诸于口而已。
至于山主葛洪,这些年来倒是并未当面和这位师伯交恶过,不过任谁被人架空,想来都不会太高兴。
清心阁里今日议事仍旧还是以杨长生为主,只不过在他之前提出要将张守清格杀在山上一事,实际上清心阁里的几位同辈师兄弟都不太赞同,因此才有了之前的争吵。现如今葛洪踏入清心阁,众人的视线便都放在了他身上,毕竟和张守清打交道的,至始至终都是这位山主。
杨长生微眯着眼睛,不咸不淡的开口问道“山主,对于这位沉斜山的黄紫道人,山主有何想法?”
葛洪面色微变,看了看在座的几位师叔伯,有些为难的开口说道“沉斜山一向不讲道理,这次一但认定是咱们雨雾山下的手,便不会讲求证据,只不过毕竟咱们雨雾山曾是陈圣悟道之地,加上道种也并未出事,想来沉斜山也不会太过于过分,只是山上恐怕得拿出好些法器才能让这位下山了。”
杨长生哦了一声,淡淡道“如此便是说,山主准备息事宁人了?”
葛洪转头看了看其余的几位师叔伯,犹豫开口说道“本就理亏,现如今被找上门来,还要强撑,莫非真要那位观主亲自上门来了之后杨师伯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