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齐将书名和作者告诉了涂至,并叮嘱道:“书挺长的,上有,实体书也有,一共三百六十章,差不多一百八十万字呢,我讲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桥段。你也别急着几天就看完,就当个休闲放松,不要影响休息。
不要忘了我上次说的话,不,上了床就是睡觉,不要在床上做与睡眠无关的事,除了那什么,否则会形成一种不好的自我暗示,总感觉自己还要做点什么才能睡着。”
涂至:“放心好了,我会遵照医嘱的。”
涂至结束这次心理治疗告辞离去时,又差不多正好是三个小时,仍然带着那块景文石。对于涂至而言,这次心理治疗的效果很好,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身为心理医生的丁齐,反倒是添了心事,坐在那里默思良久。
丁齐为什么要对涂至讲那样一个故事,其实就是一咱暗示,引导他去调整行为,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现实生活中。哪怕他的心态是在身边去寻找梦中见过的女子,这也是不知不觉中的一种情感释放,因为故事有那样一个结局。
当然另一方面,丁齐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假如那个地方和那个姑娘真的存在,万一有一天涂至真的找到了,那么仍然是那样一个结果,符合现实的心理期待。从江湖套路来说,这叫“两头堵”,是丁齐最近从书上刚学的。
丁齐为何就确定那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而田琦和涂至都去过?进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时,丁齐相当于是在潜意识中直接得出的判断,而此时此刻,他才开始仔细分析,这个判断所包含的逻辑推理过程。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田琦和涂至有可能是读了同样一本书,更有可能是看过同一部电影或电视剧,而其中有那样的场景,恰好给他们留的印象都非常深刻,甚至精神都受到了刺激。但这种理论上的可能,很快就被丁齐给否定了。
精神世界反应了每个人的心境,但如果忽略田琦与涂至的心境差异,他们精神世界中所展现的场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看过同一本书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了,这不是文字描述能达到的效果。一个人因为对文字的理解可以展现出想象中的场景,但两个人展示得一模一样则不可能。
看过同一部影视作品的可能性接着也被排除了。因为丁齐先后进入过两个人的精神世界,到的虽是同一个地方,但是行走的路线、景物的视角不同。3电影也不可能仅仅通过布景或电脑设计做出那样的场景,除非是实地拍摄。
但如果是实地取景,就说明那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是不是影视剧中的场景反倒没有意义了,它就是现实中的某个地方。田琦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就生活在境湖市,而涂至的父母家也住在境湖市,那么这个地方应该就在境湖市。
可是据丁齐所知,境湖市并没有这个地方,其场景虽然和小赤山公园很像,但绝对不是小赤山公园。境湖市很大,包括市区和郊区农村,丁齐也不可能走过所有的地方,可能它真的存在于某处,丁齐很想找到它。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很惊讶的问道:“丁老师,您怎么还在这里?”
丁齐看了看表,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独坐了快一个小时,这间心理会谈诊室是大家共用的,接下来另一位心理医生有预约。他赶紧起身道:“正在想点问题,没注意时间。”
丁齐离开博慈医疗后,直接开车去了江边的小赤山公园。他在公园里逛了很久,景物是那么熟悉,但都不是在田琦或涂至的精神世界里所见的地方。站在江边再向远处望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和印象中对照的,周围都是大片的高楼林立。
假如倒退二、三十年,小赤山公园包括附近的境湖大学一带,就已经是市区的边缘了,而江对岸更是尚未开发的农村,可如今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
027、少林扫地僧
在丁齐的老家,山区农村这些年也搞了村村通工程,每个山村之间都有公路联通。这种山区的乡村公路,政府投资,最低标准是宽度35米的水泥路。
35米宽的路面,如果两辆大车迎面交会是错不开的,但也好办,找个路基较宽的地方,减速往路边让一下就可以了,这种路上车也不多。假如乡镇自己集点资,很多地方还将路加宽成45米,一般就没什么通行问题了。
境湖市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是江淮省内仅次于省会的经济发达地区,公路当然修得更好了,无论去什么地方、哪个乡镇已经都很通畅。这个周末,丁齐又休息了。有车就是方便,他开着车在境湖市郊沿江岸行走,有的地段江堤上就有公路,有的地段则需停车走上江堤远眺。
他手里还拿着个高倍双筒望远镜,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或指挥员,这可不是地摊货,是花大价钱找人买来的正品。他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走访长江两岸,却没有任何发现。
有一次他看见江对岸的地形地貌有点像小赤山公园,兜了很大的圈子开车回市区从大桥过江绕到那里,结果发现只是有点像而已,地貌特征还差得很远,也根本不是他在涂至或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到过的地方。
也许站在江岸上很难看得真切,到了第二个周末,丁齐一咬牙,干脆花钱雇了一条船,坐船沿江而下,提着望远镜观察两岸风景。晚上不太好观察,只能白天看,他又不想走得太快,第一天从上游到境湖市区,第二天从境湖市区到下游,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在境湖市,长江中早就没什么渔民了,就算有,也是各乡镇的鱼虾养殖户。也不是什么船都能进长江航道的,他雇的是一条运送生猪的铁壳船,沿着靠近边缘的航道慢慢走、慢慢看。急切之间也只能找到这样的船了,央求了半天船老板才同意,丁齐也花了大价钱。
丁齐没有告诉涂至自己的判断,就是怕涂至落下心病。殊不知他自己这样的行为,看上去也是有点魔怔了,比如那位船老板看他的眼神就有点像看神经病。
时间精力有限,财力也有限,丁齐不可能考察整条长江,他观察的就是境湖市内的这一段。在“弄死”田琦之前,丁齐也通过关系翻阅了田琦的详细卷宗材料,此人一直生活在境湖市,并没有出过远门,如果是田琦偶尔曾到过的地方,也应该在境湖市。
而丁齐实际考察的江段,两端都已经超出了境湖市辖界,而下游甚至都到邻省了。折腾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没有结果,但丁齐还是继续在找。他不仅是在江岸或船上找,也在图书馆里找。
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有着丰富而详实的地方史志资料的国家,这是生活在这个国度中的所有人的宝贵财富。可能正是因为这份独一无二,这方面资料反而不太受重视,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发达国家”没有这种东西吧。
丁齐就在图书馆工作,知道怎么去找也有条件去找,他开始查阅历朝历代的境湖一带所在州县的地方志,也在留意历史上的境湖名人所撰写的游记、书扎、文集。境湖大学图书馆这方面的资料不全,他还特意搞了张介绍信跑到境湖市档案馆去查阅。
想法挺简单,但实际去做却太不容易了。这么多资料多少年来可没有人整理过电子版,不可能输入关键词就可以搜索出想要的结果,有很多还是孤本、善本,只有戴着口罩和手套一卷卷小心翼翼地去翻,内容都是竖排的繁体文言,在浩瀚的信息中留意相关线索。
地方志中记载的内容,主要是历朝历代的官员任免、还有孝子节妇受朝庭表彰,包括各种天灾以及辖境内发生的重大案件,基本上都是记事、记言、记行,有关具体的风景地貌描写很少,需要一点点去找,尤其要关注古籍中提到的地名,这太累人了!
但丁齐还真的发现了两条线索,其中第一条线索尤为醒目。他在地方志中看见了一句话:“镇郊,江之阴,有大、小赤山,连丘临水壁立。”
这是唐代的记录,文言没有标点,说的不是小赤山而是大、小赤山,所谓阴,指的是长江南岸,应该就是现在小赤山公园的位置。而在后来的史志中,又有好几处偶尔提到了“大小、赤山”这个地名,丁齐知道小赤山在哪里,却不知大赤山在何处。
他所看过的资料中也没有刻意解释,就是一个地名而已,自从唐代时出现,后人就自然这么沿用了。后来丁齐出去一打听,才发现大小赤山这个说法在境湖当地很流行,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查什么史志资料便能知道。
很多老人甚至很多和丁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居然都听说过大小赤山,或者说大赤山与小赤山,就是境湖的地名。问他们听谁说的,却又说不清楚,总之就是一种记忆,好像是听老人们说的,而老人们则是听更老的人们说的,早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了。
丁齐和博慈医疗看大门的老杨头的一段谈话,则最有代表性。
老杨头大名杨策,是博慈医疗夜间的值班老头,俗话说就是打更的。医院里都有保安值夜,更有医生和护士值夜班,但是博慈医疗有个停车的院子,院门口还有一间传达室,老杨头晚上就在那里守夜。
老杨头白天不在传达室值班,白天那里有保安站岗,他到晚上九点之后才过来,就算看见了也没人会留意这个打更老头。可是丁齐的眼神不一般,他某天在医院里整理病历资料回去得很晚,出院门时跟老头打了个招呼,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等开车回到公寓之后,丁齐突然想起来了,他打开电脑找到了境湖博慈的站,看见了老杨头的照片。照片上的老杨头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梳,纹丝不乱,戴着一副老式的金丝边眼镜,西装笔挺卖相不凡。看介绍,这是出身中医世家的杨策教授,全国著名的推拿正骨专家
丁齐当时就有点发懵,这博慈医疗究竟是藏龙卧虎呢,还是招摇撞骗呢?传达室的打更老头成了著名专家教授,还堂而皇之地在站上挂着?
丁齐也看见了自己的照片,位置比杨老头高,如今挂在第一排的最右边,当然也附着介绍。心理医生的心理素质当然要过硬,脸皮要够厚,但丁齐自己看着也臊得慌。他曾对负责制作页的“室友”张丽晨说过,简介要实事求是,可实际上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站上介绍他是心理学博士,而丁齐确实读过博士,但在博士一年级就被开除学籍了,并没有拿到学位。丁齐要求不提“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站上确实是只字未提,却说“丁齐博士是誉满全国的知名专家,因其卓越成就,受到广泛而高度赞誉。”
当然了,简介中还有几段话,很难说是完全虚构,但用得形容词太夸张了。丁齐看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假如按照这份简介,自己还差一点点就可以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知道了老杨头就是“出身于中医世家的著名教授杨策”,丁齐是既好笑又好奇。看看站上的照片,再想想在传达室里见到的老杨头本人,无论如何都没法联系到一块。假如不是职业习惯导致丁齐对人的观察特别仔细,换一个人也根本认不出来。
因为最近的事情,丁齐的好奇心变得很重,就像重新找回了孩子般的心态,仿佛这个世界充满了神秘的未知,他正在去解开一道道谜题。许是受这种心态的影响,他也很想搞清楚老杨头的来历,难道是“少林扫地僧”那般深藏不露的高人?
传说中的少林扫地僧,可也是图书管理员出身啊,是丁齐的同行。
想找机会和老杨头套近乎很简单,某天丁齐故意等到晚上九点后才下班,拿着一酒,提着几盒叫外卖送来的菜。走到大院门口往传达室里一看,老杨头正在用电磁炉炖锅子呢,小桌已经摆好了,上面还摆着打来的散装白酒和酒盅。
丁齐站在门口打了声招呼,老杨头也笑道:“丁医生,这么晚才下班啊,还没吃饭吗?”
丁齐答道:“单身一个人住,吃东西倒也简单。我看您老的锅子炖得挺香,我这里正好有酒有菜,我们搭个伙一起吃怎么样?反正回去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老杨头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地点头道:“好啊,快进来坐吧,外面冷。”
自来熟的丁齐就进来坐下了,将菜放好,老杨头又取出一个口杯当酒盅,丁齐打开自己带的那酒,将两人的杯子都满上了。老杨头说道:“丁医生这么好的条件,还是要赶紧找个对象啊。你们大城市的眼光高,要不然,我们村里倒是有好几个合适的闺女”
夜里小小的传达室,炖着热乎乎的锅子,几杯白酒下肚,说就自然多了,语气也很随意了,两人就像已经认识很久的忘年交一般。丁齐趁势问道:“老杨,您的名字叫杨策吧?我在医院站上看见过你的照片,是出身中医世家的著名教授。来,我敬您老一杯,真是深藏不露啊!”
老杨头一愣:“丁医生真是好眼力,这都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