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妖那把令龙鹰烧着仇恨的声音答道:“大汗明察,这个须分两方面来说。首先,据寄尘派往长城内探子的回报,朔方唐狗的兵力,在过去三个月,确有所增加。特别令人关注的,是据传朔方道大总管一职,行将换人,至于新上任的总管为谁,有待追查。”
鸟妖口中的探子,该为北帮负责与他联系的人,刚和鸟妖碰头,报上最新情况。在这方面,鸟妖没有隐瞒的必要,直接说明宗楚客并无告知田上渊张仁愿被调任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之事,间接阐明宗楚客没有通过老田勾结莫哥。宗楚客对田上渊的野心,一无所知,是被田上渊骗倒了。
莫哥的声音响起道:“增强兵力和调动总管不足为奇,不如此方古怪。我突厥雄师击溃遮弩,郭元振当收到风声,报上李显那蠢材。换人增兵,该为郭元振的提议。哼!临时换将,岂明智之举?适足供我们一举破之。”
明白了莫哥和鸟妖的秘密关系后,莫哥帮腔说话,理所当然。
默啜沉吟片刻,道:“另一方面如何?”
鸟妖恭谨的道:“三天前,寄尘远赴统万旧城,对方圆数百里之地,展开昼夜不停、无隙不窥的监察,虽发现多处人踪,但全为逃离河套区往远方避难的住民,不见半个唐狗的踪影,唐狗一向后知后觉,恐怕到我们兵临城下,始知大祸临头。”
另一把龙鹰不认识的声音道:“见到有人大举迁徙,唐狗的将领不可能视若无睹。”
鸟妖好整以暇的道:“居于河套区的弱小牧民,怕唐狗尤甚于我们,绝不会避往朔方去,而是避往高原上的河域,又或沙漠内的绿洲。”
默啜冷冷道:“统万故城状况如何?”
龙鹰为之抓头。
在郭元振展示的地理图卷上,确有统万的地名,位于无定河和滚滚沙漠之间,但因没人特别说明,只以为是个普通的地名。现在,先听得鸟妖特别以统万为基地,监察方圆数百里之地,默啜又再细究统万现今状况,称其为“故城”,可知此废墟在今次的战争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鸟妖感慨叹道:“风沙满眼,目前大半个统万,已被风沙侵蚀,半埋沙里。不过!尚存的部分,仍非常可观,有二、三座靠近无定河的堡垒城墙,拥有强大的防御力,可供我们使用,占据统万,等于切断无定河的交通,令唐狗引以自豪的无定堡,成为孤堡。”
默啜叹道:“想当年赫连勃勃,来到无定河畔,曾高喊‘美哉斯阜’,就地建都,成大夏国。统万正是‘统一天下,君临万邦’。都成后,一直是河曲高原的政军要塞,当年北魏攻占统万,得马三十多万匹,可知其如何繁华富庶。当时赫连勃勃,怎想过自己的伟大都城,会被埋在黄沙之下,仅余断垣残堡。”
听着的龙鹰,不知多么感谢他,难得默啜忽生感慨,对统万城来个抚今追昔,向他的窃听者介绍一遍统万的历史。默啜的感慨,也是帝皇们的“独家感慨”,源于对另一君主的感同身受。像龙鹰,过去了的便是过去,不会同情赫连勃勃。
莫哥沉声道:“当年‘少帅’寇仲,偕徐子陵、跋锋寒和菩萨,在统万外的赫连堡力抗我军。今天!我们就借助统万故城,动摇唐狗的根基,令唐狗引以自豪的事,成为他们必亡的宿命。大神庇佑!”
默啜应了声“大神庇佑”后,道:“大尊有何看法?”
龙鹰精神一振,知一直没作声的拓跋斛罗,要说话了。
第九章 智者之言
拓跋斛罗平静至近乎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轻描淡写的道:“今仗的成败,非是系乎大唐军的兵将,而是系乎两个不测的因素。”
默啜讶道:“出征之前,我曾征询大尊意见,大尊只答我‘须战’两字。”
言下之意,就是为何当时拓跋斛罗不说,直到这刻才说。
帐内寂然无声,显是人人聚精会神,留心聆听。龙鹰虽然掌握不到莫哥和鸟妖心绪的波动,却可猜得两人必然暗自紧张,怕这个突厥族继“武尊”毕玄之后,成为另一个大尊、天神般的人物,说出不利他们的说话来。
拓跋斛罗不知心里想到什么,语调出现变化,注进了若有如无的感触,淡然道:“须战是终须一战,既然表面的条件全告成熟,我实看不到任何拖延的道理。要发生的事,终会发生。”
这个超卓的人物,语意含着浓烈宿命的色彩,充盈对人生的体会和彻悟,更有种漠视成败生死的意味。也惟有这样的人,武功可臻达超凡入圣的至境。
拓跋斛罗开腔,连莫哥都不敢插话,其他人更是只得恭聆的份儿。
默啜道:“敢问大尊,所指的究竟是哪两个关键的因素?”
拓跋斛罗徐徐道:“第一个不测之数,仍为有‘新少帅’之称的龙鹰,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任何故意贬低他的看法,均为不肯面对现实,是不可原谅的错失。”
龙鹰听得既惊心,又佩服,因比任何人清楚,拓跋斛罗一语中的,正是自己此不测之数,支配着默啜征战的成败。佩服的,是他的心胸。
默啜叹道:“可是,唉!有没有关于龙鹰的新消息?”
最后一句,在问鸟妖。
鸟妖语调铿锵的答道:“龙鹰远离中土,到了南诏的传闻,该为事实。‘神龙政变’后,中土再没他容身之所,他的名字成为禁忌,没人敢提。”
莫哥又再帮腔,道:“禀告大汗、大尊,今次出征前,我特别留意幽州的郭元振,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目的就是看龙鹰会否潜伏该地,可肯定说一句,龙鹰绝没藏身幽州。”
莫哥的说话,比鸟妖来自田上渊的空泛说话,有力多了。这叫有心算无心,假设龙鹰仍在中土,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留在与他关系密切的郭元振所管辖的地方,亦为龙鹰最能发挥作用的前线。若真的躲在幽州,总不能足不出户。即使足不出户,莫哥肯花钱,收买大帅府的人,怎瞒得过莫哥?
只要龙鹰不在幽州,即使仍处中土境内,收到消息时,朔方早被狼军攻陷,大唐败势已成,多几个龙鹰仍乏回天之力。
默啜没立即说话,龙鹰猜默啜此刻正瞧着拓跋斛罗,待他开腔。
拓跋斛罗淡然道:“我想听大汗对这两个情报的看法和态度。”
拓跋斛罗不答反问,出人意表,至少令不熟悉他如龙鹰者,大感意外,隐隐里,他掌握到拓跋斛罗暗含深意,就是不论是莫哥,又或鸟妖,如深信所得的情报而不疑,仍坠进小觑龙鹰的陷失里去。
拓跋斛罗的释义,登时赋予了“终须一战”截然不同的意义。
默啜沉声道:“从我骑上马背的一刻开始,我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
接着傲然道:“环顾当今之世,惟他一人堪作本人对手,与他在战场上交锋,乃我默啜平生大愿。”
拓跋斛罗似尽了提点之责,没兴趣再就这方面多言,话锋一转,道:“另一个不测因素,就是虚云这孩子。”
默啜光火道:“大尊仍称这叛徒为孩子?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捏断他咽喉。”
看默啜的反应,可知台勒虚云如龙鹰之于唐皇朝,成为禁忌,无人敢在默啜前提及他的名字。拓跋斛罗当然是唯一例外,亦可知他和台勒虚云有一定尊长和后辈的友善关系,勿论这个是野孩子,还是坏孩子。
拓跋斛罗似听不到默啜怪责他,若无其事的道:“我第一眼见到他,虚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当时,我看穿在他躯体内,住着两个不同的魂神,但又出奇地配合得那么好,那么懂得隐藏,虽仍不免因而形成他复杂矛盾至乎内里互相冲突的个性,但也使他活得比其他人更丰饶多姿,懂自省,情绪的波动尤为激烈。到我第二次见他,是他随父到中土前的晚夜,痕迹全消失了,再难从表象揣测他变得深广无匹的内在,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这样的成就或许称得上旷古绝今。”
龙鹰听得头皮发麻,拓跋斛罗观人,看的不单是武功、智慧,而是整体,且是透视式的一览无遗。
他绝对同意拓跋斛罗的看法。台勒虚云乃龙鹰平生所遇的人里,唯一他自愧不如、难以匹敌的人,曾命丧他手上,之所以直到今天大家仍斗得难分难解,皆因他龙鹰身具魔种,能人之所不能。
帐内鸦雀无声。
拓跋斛罗该为惜字如金的人,忽然详论台勒虚云的性格成就,龙鹰固摸不着头脑,恐怕默啜等亦不知道拓跋斛罗的说话,引他们朝哪个方向走。
拓跋斛罗陷进某种奇异的情绪里,是缅怀,也是感触,沉重,却并不沉溺,保持着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态度,缓缓道:“忠于大汗,又或背叛大汗,对虚云来说,是个选择的问题,不存在个人的感情、好恶。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人生,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不论大汗如何不满他,勿犯对待龙鹰的同一错误,就是低估他。即使有一天我们狼军铁蹄踏遍中土每一寸土地,仍然没办法奈何虚云分毫,虚云也是龙鹰外,本人没十足击杀把握的人,这个理解至关重要,可使我们不去做力有不逮的事。”
正是这种有容乃大的胸襟气魄,令拓跋斛罗成为继“武尊”毕玄之后的突厥第一人,至乎塞外第一高手。但他的话也令龙鹰糊涂起来,明显在针对默啜捏死台勒虚云的想法,委婉道明压根儿不切合现实,徒劳无功,但这样说出不中听的逆耳之言,目的何在?龙鹰肯定默啜如自己般不明白。亦正因掌握不到拓跋斛罗的心意,有点像当日与这可怕高手交锋情况的重演,就是施尽浑身解数,仍没法占得先机。
于龙鹰来说,拓跋斛罗已成了他们一方的不测之数,便如自己是默啜今仗成败的不测之数。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事,例如杀鸟妖,再不是那么有把握。
拓跋斛罗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道:“虚云是孤独、寂寞的人,幸好苍天并不薄待他,不论他现在所走的道路,与龙鹰如何不同,隔开多远,终有一天,两条路将在某一点相遇,那是只容一人通过的路。大汗在中土撒下虚云这颗种子,正是唯一可对付龙鹰的手段。大汗所有进攻退守,绝不可忘记此点。夜哩!请大汗容许本人告退。”
龙鹰返回河边的现实环境里去,出现眼前是乌素惊异的面容,显然以为龙鹰听到什么关系到此战成败的事,骇至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