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问道:“从阴山到毛乌素沙漠,有何特别的地理?”
博真答道:“最清晰的是穿过乌兰布和沙与库结沙两大沙漠的黄河,自此沿阴山南缘朝东走,抵河流众多的后套平原,大河兵分两路,一道再朝北上折东,再南下,重新汇入大河东行的主干流,南面就是横跨整个河套区北端的库结沙沙漠地带,穿过沙漠地带朝南走,见到长城时,该离乌兰木伦河不远。”
又认真形容了沿途的形势。
龙鹰道:“成了!骆驼堰见。”
单独行动下,龙鹰再无顾忌,又一次进行魔种式的奔驰,而与前不同处,视之为“炼魔”的修行,是有备而为。
起始时的小半个时辰,一切依然,接着魔种出而作主,不旋踵晋入了与天地合为一体,因而无人无我的奇异境界,但又与以往任何一次的奔驰不同,虽仍是魔种强、道心弱,但后者却非是完全退藏,而是像躲在大后方,隐约照见魔种主导下的行为。
那是无与伦比的感觉。
他再非用眼去看,用耳去听,无思无觉,身体仍在那里,人却存在于更高的层次,由神通广大的魔种支配。时间和环境,失去了平常应有的意义。体内体外,化为大大小小的循环,既隔离又息息相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跑了多远。
忽然间,似在若失的道心感觉到魔种所感觉到的危险,明悟一闪而逝,接着龙鹰就像睡着了,“不省人事”,完全由魔种主导他的行为。
到他天然醒觉,睁眼一看,立时倒抽一口凉气,差些儿坠下身处的崖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正下方,离他不到五丈神坛似的建筑物,结构简单,是由泥石堆砌出来的高台,台的四角设有圆柱撑起的圆形石盘,各高丈半,烈火在盘内燃烧着,像四个特大的火炬,照得高台上中央的正方形石桌如被鲜血染红。
一道达三十级的长石阶,级级下降,在高台另一边往下延展,接连明显刚在密林内砍劈出来笔直伸往林外的泥石路,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
林路两旁,隔五步立着一个个雄赳赳、全副武装,左手持盾、右手持矛的突厥战士,直排往林外去,大添庄严肃杀的气氛。
他奶奶的!
怎可能呢?自己不但深入敌境,且是在狼神庙上方的峭壁处,不用往上望,也晓得峭壁是狼山的峭壁,狼形怪石就在崖壁之顶。幸好峭壁长满老树,他便蹲在茂密树丛后崖壁的凹位内,否则早原形毕露。
右方隐隐传来水瀑冲奔的声音,该是个小瀑流。不知如何,水瀑声传入耳内,竟是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切,似在不久前,曾与水瀑打过交道。可是,身上衣服却没沾湿。除此之外,鼻端仍残留着某种香气,感觉怪异。
明月高挂天上,照得狼神庙所在的密林似幢幢鬼影,情况诡异至极。
大河在远方横过,对崖一平如砥,他既然身处阴山西端的狼山,河的对岸就该是后套之地。马嘶人声,从大河左方隐隐传来,虽仍未看得清楚,已知突厥的大军正连夜渡河。
龙鹰的头皮仍在发麻,非是因狼军军容鼎盛,而是没法明白魔种凭何神通,可将自己弄到这个位置来,等着看好戏开锣。
号角齐鸣,嗥嗥狼嘶,同时在林外响起,虽明知是突厥战士模仿狼的叫声,可是当上万的人一起嗥鸣,以龙鹰的胆识,仍感毛骨悚然。
火把光出现在林路入口处,离狼神庙约百步之遥。
一队人马开进林路来,不住接近。
想到来的是默啜,且有拓跋斛罗伴在左右,岂敢托大,念头刚起,整个的精、气、神已往内敛收,有种朝内在某一深处塌缩下去,毫不含糊的古怪情况,连眼睛也自然而然的眯起来,只露一线。
我的娘!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自己进步了,还是仍由魔种主导,抑或魔种与道心的结合再跨前一步,令他龙鹰变得神通广大。
待要细察“外在世界”的现况,没想过的事发生了。思感朝四方八面延伸,又与以往的遥距感应截然迥异,变得更实在,是在平常意识下更深的层次进行,透过所处的山、地、树,蛛网般一圈圈的,以波动的形式散播,如涟漪之于水面。
剎那之间,方圆数十里之地,如图卷般显现在心版里。
龙鹰尚未来得及高兴,超凡的触感如冰雪遇上烈焰,消失个无影无踪,那种得而后失的沮丧,几令他仰天号叫。
火炬光映进眼帘内去,此时龙鹰整个人虚虚荡荡的,难受得要命,可是小命要紧,际此生死攸关之时,哪来懊恼的间隙。连忙收摄心神,用以往惯了的方式,藏神消迹。
六个持炬骑士,抵达长石阶前,往两边散开,举炬照明登阶之路。
一个发长披肩、额环中央嵌上宝石的钢箍、伟岸如山的大汉,策骑而来,后面跟着两队人马,看其派势,若不是默啜,尚有何人?
终于见到默啜,只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默啜的衣着异常讲究,与突厥人粗犷、原始,以兽革毛皮为主的战士装束,截然不同,内穿锦缎武士服,外披绣龙纹丝质长袍,脚蹬长筒紫靴,如此装扮,出席宫廷盛宴,且须由李显穿上,才算合适。出现在战云密布的河套对岸,就格格不入。旋又释然,默啜的打扮虽然不伦不类,却是其“东施效颦”的象征性手段,以突厥大汗,化身为中土的帝皇,含有祭祀的目的,喻示可成为中土的征服者。
默啜的行为,进一步证实了郭元振的猜测,今趟大举南犯,非只但求以前的掳掠一番,而是意在关内的帝都长安。
默啜眼睛窄长,眸神锐利如鹰隼,具有某种令人害怕的深邃而严肃的目光,似永远瞄准着某目标,显示出坚执的性格,一旦决定了,永不放弃。证诸现在到狼神庙来祭狼神,作开战前的献祭,益发突显出其一往无前的性格,绝不因挫折而退缩。
经历过龙鹰沉重的打击后,眼前的突厥雄师恢复了信心和元气,如在平原上双方会战,龙鹰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刚才的“惊鸿一瞥”,令龙鹰在剎那间掌握到狼军的实力,逾十万的大军,先头部队已在对岸后套区分三处立营,令主力大军可安全渡河,林外最精锐的金狼军,是默啜的亲兵团,人数在三千人间。曾与金狼军交手的龙鹰深悉他们的厉害,当日若非有险可守,兼动用了“大汗宝墓”内精良的兵器,劲旅早血溅大荒山。
默啜有一张经受得住风霜考验,仿如从坚岩雕刻出来的脸庞,能将时间留在某一刻,即使扮成普通平民,走在寻常街道上,仍可惹人注目。
龙鹰对他有个直觉,就是默啜虽视天下人如无物,但绝不是有勇无谋的暴君,反是爱思考的人。传说中的他,随时可变得暴跳如雷、喜怒难测,说不定只是他治下的手段,保持无上权威的幌子,使自己成为无人不惧的领袖。
落后默啜四、五个马位的一队骑士,有十一个人,最显目的当然是无可置疑的突厥第一高手拓跋斛罗,神采如昔,自有其独立于众生之上盖代高人的风姿,领教过他厉害的龙鹰,忽见大敌,感受尤为深刻。
龙鹰的心神全被他牵引,一时间其他人似消失了,世上只剩下他和拓跋斛罗两人,两人间必须分出生死胜负的一战,是个早或晚的问题。
就在拓跋斛罗来到默啜后方五步许的距离,勒马停下来的剎那,拓跋斛罗如有所觉,仰首朝龙鹰藏身的位置直望过来,眼眶内异芒爆闪。
龙鹰心叫糟糕,知因注视打量对方,惹起拓跋斛罗超凡的感应,连忙闭目,免被他看到能反映火光的眸珠,并求神拜佛,希望拓跋斛罗疏忽过去,否则任他三头六臂,肯定死第三次。
一阵长风从河岸区吹至,树摇叶动,火炬“猎猎”作响。
另一队人马,在拓跋斛罗的一组后停下来。
众人下马。
拓跋斛罗的注意力离开龙鹰,使他暗松一口气,心叫谢天谢地。
默啜开始登阶,其他人追随其后。
祭典开始。
龙鹰再次张开眼睛。
第八章 察敌知敌
默啜在熊熊炬光照耀下,高举两手,朝龙鹰所在上方的“猛狼石”禀告,求突厥族的大神赐予胜利,他声音雄壮如金石敲击,蕴含真劲,波荡直冲崖壁,惹起回音,有山鸣壁应的慑人气势,震荡山林河岸,盖过了风声树音。
他用的是龙鹰大部分听不懂的语言,该属古老的突厥语,与现今的用语不同,专门作祭祀的用途。看来默啜不单为突厥之主,也是突厥最具法力的神巫,否则主持祭典的,便是另一个祭司而非他。
龙鹰听得懂的部分,“战争”、“胜利”、“勇气”一类句语,其中有个“支利安略”的词语不住重复,他猜是狼神的名字,默啜求的当然是大神赐予他的战士勇气和胜利。这种鼓励士气的方法不可小觑,可将战士的斗志和信心凝聚增强,赋予宗教的神秘庇荫,故此在开战之前,祭祀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