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渠舟来舟往,从城外进来的,离城而去的,异常繁忙。
小舟靠岸,随水缓流,颇有闲适的味儿,与清明渠忙碌的景况,相映成趣。
河水粼粼生辉。
台勒虚云哑然笑道:“轻舟敷衍我哩!你好比命运的赌徒,每次玩命,均是拿生命作赌注,怎可能对此没深切的体会?”
和台勒虚云交谈,即使表面似无关痛痒的闲聊,仍不可掉以轻心,天才晓得他背后有何动机,更会像此刻般给他瞧穿。
龙鹰苦笑道:“命运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本质,令人大部分时间置其于脑后,只有在某些时刻,怵然惊觉。像那晚在秦淮楼外,骤见尤西勒,那时湘夫人的提醒仍萦回耳际,更从他背负的双戟确认他身份,便大有宿命的意味。冤家路窄,又可以这般巧的,似有双无形的手,把他送至眼前。可是,当我立定主意,不惜一切务取他的狗命时,‘命运’两字再不存于脑海里,眼前现实有血有肉。于我来说,命运就是这么的一回事。既是生活的部分,也可以完全没关系。想则有,不想则无。”
台勒虚云欣然道:“轻舟对命运的深思,已是我曾听过最具卓见的说法,证明轻舟非是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龙鹰道:“小弟倒想知道,小可汗对命运的想法。”
台勒虚云淡淡道:“我不相信!”
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耳朵,失声道:“不相信?”
台勒虚云道:“轻舟因何奇怪?”
龙鹰今回真的被惹起好奇心,忘掉双方表面融洽、暗里斗生斗死的关系,大奇道:“可是,你不是说过,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囚徒吗?”
台勒虚云兴致盎然,似来找龙鹰的唯一目的,纯为谈天说地,将小船靠泊绿岸,收桨,一副坐观日没西山的悠闲,道:“那只是对人生处境的形容,指的是先天和后天的环境,非我们可以作主。”
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使龙鹰差点伸手搔头,道:“小弟之所以讶异,因没想过小可汗不相信有命运这回事。”
台勒虚云寻根究底的追问,道:“缘何有此印象?”
龙鹰到此刻仍不明白今趟台勒虚云找他说话的用心,话匣子打开了,见招拆招的道:“若没有命运,河间王的预知吉凶是怎么一回事?对他的易占,小可汗该比小弟更信而不疑。”
台勒虚云道:“轻舟有没有想过,能预知未来,与命运是否存在,可以是两回事。”
龙鹰今次真的抓头,如坠迷雾,大惑不解的道:“能预知未来,代表的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未来是注定了的,若如这还不算命运,什么才算命运?”
台勒虚云别头望往西边,悠然道:“日出日没,是天地最美丽的时刻。可是日出是剎那的发生,日没既永恒又短暂,接着黑夜降临,衔接得天衣无缝。”
转回来看着龙鹰,道:“光阴譬若长河,世间每一个人,不论富贵贫贱,都在此长河某一点随水漂流,身不由己,似茫不知未来流往何处,但并不代表未来并不存在,只是因载浮载沉,没法看远一点。”
龙鹰沉吟道:“这是个生动的比喻,河间王就是看远一点的人,问题在我们压根儿没资格鉴定光阴的本质。”
台勒虚云欣然道:“换过另一种说法又如何?”
龙鹰心内折服,对像光阴般自亘古以来没人可想得通,只能感叹的大问题,他竟可有不同的看法,如此脑袋,是怎么样的结构。同时心里填满深沉的悲伤,有一天,要和这超卓的智者再决生死,是何等令人伤怀的事。这就是他们逃不了的宿命。
道:“请小可汗指点。”
台勒虚云瞪他好半晌,道:“我即将说出来的,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包括清仁在内,今天竟说予轻舟听,实属异数。”
龙鹰想破脑袋,仍猜不到他可说得出什么道理来。在他过去的生命里,命运的痕迹、影子,随手可拈,例如席遥的轮回转世,风过庭与眉月的隔世之恋,反是要证实没有命运,拿不出任何可说服人的东西来。故此亦不相信,台勒虚云可扭转他对命运的看法。
第十六章 灭田大计
台勒虚云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徐徐道:“首先,轻舟须明白何谓光阴的层次,武功有不同的层次,境界层次有别,轻舟可轻易掌握,但光阴的层次,却须一点想象力。”
龙鹰叹道:“确难从字面了解。光阴就是光阴,不停流动,眼前的一刻,瞬成过去,迎来新的一刻,何有层次可言。”
台勒虚云道:“我常在想,我们眼所见的天地,只属某一层次的现相,也是我们挂在口边的人间世。可是,若有鬼神,又或轮回转世,他们的天地又在哪里?是否虽然存在,却处于不同的存在层次里?既然有鬼神、轮回的层次,又会否还有其他的层次?”
龙鹰头皮发麻。
台勒虚云这番话,听进耳朵内,又或说予任何晓得“破碎虚空”的人听,例如席遥、法明,又或符太、仙子,均知他说的是事实。层次的确存在,开启仙门,是通往另一层次的入口。
他们之所以认同台勒虚云,皆因清楚“破碎虚空”的来龙去脉,故深信不疑。他奶奶的,台勒虚云却纯是推测出来,殊途同归,可知此人智慧之高,臻至鬼神莫测之境。
龙鹰的呼吸急促起来。
台勒虚云讶道:“轻舟对我说的,有很强烈的感觉。”
龙鹰道:“因很有道理。”
台勒虚云并没为龙鹰的赞赏现出得意的神气,平静的道:“当光阴流经不同的存在层次,便造成光阴的层次。”
稍顿片刻,等待龙鹰消化了他所说的,方强调道:“设想我们立足于所在的层次里,光阴的长河从后而来,流经不同的层次,而我们的视野只限于前方,光阴流逝,我们能看到的,是逐渐远去的‘过去’,于后方经由其他层次滚流而来的,就是我们的‘未来’,非是不存在,只是处于我们的视野之外。”
龙鹰深吸一口气道:“我的娘!小可汗说的,确发前人之所未发。唯一的问题,乃光阴是否真的有着长河般的本质。”
台勒虚云从容不迫地道:“我并非凭空猜想,而是根据种种蛛丝马迹,虽然支离破碎,却为不争之实。例如龟卜占卦,祥瑞凶兆,自古已然,每有奇验,载之于典籍。又如鬼神报梦,或在梦里经历未来某一景况,乃老生常谈。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这方面的神奇经历,我们称之为预兆。假设未来非是早已存在,我们何从知之。谁能掌握到别的光阴层次,就是具有灵异触觉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龙鹰整个头皮发着麻,感觉有蔓延之势,宛如燎原之火。我的娘!台勒虚云的话,是冲着自己而来。
台勒虚云深邃的眼神凝视着他,道:“轻舟告诉我,当你见到韦捷、尤西勒一伙人迎面策骑驰至,本无从把握的未来,是否如书卷开展,让你看到未来种种可能性,并有胜券在握之感。”
龙鹰知他现时说的,是开场白,令自己难以否认的事实将陆续而来,如自己力图否认是拥有灵觉天机的人,立陷欲盖弥彰之弊。
沉吟道:“确有类似的感觉。事后却没想过属预感一类的东西,只认为是就当时的情况作出的思量。”
又苦笑道:“如果光阴等若长河,命运再非命运,变成另一回事。当未来流经我们,我们便有改变它的可能性。”
龙鹰怎敢否认。
“范轻舟”的往绩太彪炳了。
不提加入大江联前和后的屡脱险境,只是能避过由台勒虚云于扬州城码头区巧布的死亡陷阱,赴飞马节时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越台勒虚云的天罗地网,已非可用武功高强来解释。正因如此,台勒虚云一直怀疑他是龙鹰。
台勒虚云赞许道:“轻舟悟性极高,至于真正的情况,我们恐怕永远不知道。我提出的是个没法证明的理论,这亦为生命的本质,囿困在眼前的天地内,如井底之蛙,置身处就是我们的井。”
跟着,长吁一口气,道:“轻舟对你的未来,有何预感?”
若这两句话,是在台勒虚云阐明光阴的本质之前问,龙鹰会随意砌词打发,可是,现在却不能胡乱搪塞,至少要装模作样深思一番,否则就是没有诚意。
龙鹰心里升起明悟,论智慧、谋略,自己差眼前的平生劲敌起码一、二筹,若争雄于马球场,会是缚手缚脚的,给台勒虚云按着来打,即使北博之战,台勒虚云的战略仍胜过他,故此死的是龙鹰,全凭魔种扭转胜败。但纯以决战论,龙鹰确是败方。
到今天此刻,龙鹰占得先机,靠的非是比拼才智,而是魔种的灵异。连串的巧合,造就现今的形势,至关键是偷听得台勒虚云遣出杨清仁、无瑕,分头验明正身的手段。龙鹰当时表面的理由,是去刺杀台勒虚云,可是,要老天爷方清楚,表面底下的真正原因,大有可能是因魔种的灵性,先一步掌握到仍处于另一“光阴层次”的未来,晓得此一未来的可能性,力足摧毁他的“长远之计”,龙鹰的“及时知敌”,将“未来”导往另一截然不同的方向。这算否改变未来?因此,在他视野里流逝远去的“过去”,变成另一个样子。
龙鹰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