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西市人流大减,茶铺将于日没时关门,铺内十二张桌子,只两席有客,包括他们在内。
弓谋回应龙鹰询问的眼神,解释道:“今次是奉香霸之命来找你,香霸看中我们的关系,认为我是最适当的联系人,兼之我被委任为因如坊对外的负责人,因利乘便,与鹰爷你过从密点儿,仍不启人疑窦。”
龙鹰道:“因如坊,香霸对‘因如’两字,定有特殊的感情。”
弓谋道:“理该如此,因如即‘因之如是’,这是我的看法。香霸现时与武三思关系佳绝,挟他的威势,不惜重金买下黄河帮在北里空置出来的物业房产,旧年开始动工,密锣紧鼓,准备下月初开张营业,届时当有一番盛况。”
龙鹰讶道:“向谁买?”
弓谋道:“是向陶过买的,黄河帮被宗楚客和田上渊,于官府和江湖两个层面上下夹击,难再在长安如以前般立足,最困扰的是官府方面的欲加之罪,兼之黄河帮因与北帮长年争斗,收入萎缩,出现财力上的困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索性变卖房产,换取钱财以应付北帮,遂被香霸乘虚而入。听说成交的价钱,陶宏也感满意。”
弓谋的话,证实了迁都的主意,确出自台勒虚云的脑袋,故能早作部署。
然而迁都的好处在哪里?
换过任何人,肯定看不通,因不关乎才智,而是对台勒虚云的认识。
“小可汗”台勒虚云,立在其小汗堡凭高眺远的影像浮现心湖。
台勒虚云看东西,不但超越眼前正在发生的现实,远探茫不可测的未来,还看得比任何人更具视野、触觉。
他最忌惮的对手非是宗楚客、武三思、韦后之辈,也不是现时声势如日中天的田上渊,而是龙鹰。
如杨清仁成功攫夺皇权,篡位自立,几肯定招来龙鹰的反扑,因其兄弟符太认出杨清仁乃大江联的人。
此时,如帝京在洛阳,任台勒虚云如何自负,也晓得洛阳位处河洛平原,为四战之地,故只能与龙鹰的勤王之师正面决战,谁敢说有守得住洛阳的把握。
兼之龙鹰在唐军内威望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初战失利,军心必然不稳,还不知有多少兵员改向龙鹰投诚。
关中则为另一回事,可闭关坚守,储备足够粮食,自具自足,守得几年,龙鹰肯定声誉大跌,士气消沉,破掉龙鹰无敌统帅之名。
这类想象,确遥不可及,可是台勒虚云正是这么的一个人,超乎任何人的猜测,能预见久远的未来。
然而,千算万算,仍算不到关中世族出现宇文朔这个新领袖,因种种形迹,对杨清仁抱持怀疑的态度,漏洞出在自己扮的范轻舟身上,也是台勒虚云干不掉范轻舟的遗祸。
否则,杨清仁以其皇族的身份地位,凭其武功、识见、气度,不与关中各心切复兴的大族连成一气,如鱼得水才怪。
关中,正是杨清仁的福地。在炮制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关键条件上,迁都对台勒虚云一方有百利而无一害。
杨清仁现时与太平公主过从甚密,会被关中高门视之为自己人,如果不是有宇文朔横梗其中,韦武集团愈放肆,杨清仁舍我其谁的势子,将愈烧愈烈。
现在嘛!就要考杨清仁化解宇文朔对他疑心的功力。
弓谋一句话,令他想通很多事。
问道:“言志情况如何?”
弓谋道:“香霸没让宋先生沾手赌坊业务,非是再不看重他,而是怕浪费他,故另委重任。”
龙鹰讶道:“派他干什么事?”
弓谋道:“做生意。”
龙鹰点头道:“既不能动刀动枪的去争地盘,惟有在商场上争霸,我现在也是这样子。”
弓谋道:“现时香霸最头痛的,是如何将南方的势力,移来北方立足扎根,难处在不着痕迹、自然而然。这盘生意,须有利此一方面,且不可独沽一味,而是互相关连,有大展拳脚的空间。香霸仍在摸索里,因诸多顾忌,依我看,不出水运业和柴、米、油、盐等日常必需品。”
龙鹰道:“暂时不宜与言志碰头,找机会告诉他我们的情况,一切正常。”
又道:“香霸遣你来见我,有何目的?”
弓谋道:“他想投资你的香料业,成为你的合伙人。”
龙鹰苦笑道:“这家伙确消息灵通,晓得连武三思都不知道的事。”
接着拍额道:“真善忘,竟忘掉告诉了霜荞。”
弓谋道:“很奇怪,神龙政变后,香霸对范爷态度有变,别的不说,像今次他着我来和你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有股理所当然的味儿,像晓得你不会拒绝他。”
龙鹰解释了台勒虚云再不怀疑他是龙鹰的前因后果,又顺道阐述现今北方北帮一帮独大的情况,从而说明在香霸等人眼里,范轻舟无可估量的利用价値。
最后道:“现在京师的形势,可以乱中自有脉络可寻形容之,幸好有太少深藏于敌后腹地内,使我们能内外兼顾,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李隆基亦已到位,记得向言志说,我们没有挑错人。”
弓谋大喜,叹道:“天下间,怕只有鹰爷可与台勒虚云争一日之短长,台勒虚云高瞻远瞩,鹰爷却比他想得更远。他挑杨清仁,鹰爷拣李隆基,高下立见。”
龙鹰道:“这是造化弄人,如果在完全公平的情况下,我垮下来的机会比台勒虚云大多了,幸好命运就是命运,从来不理会人们的好恶。”
弓谋道:“这番话非常玄妙。唉!我该如何回复香霸,他现在不宜亲自来见你。”
龙鹰道:“告诉他,大致上没问题,什么事均可协商解决,当是自己人般好了。”
弓谋笑道:“让他开心一阵子也好,将来宰他时特别痛快。”
两人对望一眼,会心微笑。
第三章 绝不缺席
回到铺子,尙未入黑。
今次竹花帮留下来的兄弟,包含郑居中有六十五人,加香怪、龙鹰,后来加入的何凡康,总数六十八人。
经过两天的忙碌,购置所需用品,大致上安顿下来,住宿分配妥当。众人商议后,为使消息不外泄,决定不聘请任何人,一日三餐、打扫、洗濯等日常杂务,由自家兄弟一手包办。
龙鹰返铺后,就是与众兄弟在工场旁的饭堂,共享首个在这样情况弄出来的晚膳,坦白说,难吃得要命,却没人有半句微言,还吃得兴高采烈,满堂笑语。
香怪治装回来,终撑不下去,睡个不省人事,到此时方醒过来,沐浴后换上新衣,中途加入晚膳。
龙鹰以他神都社交常客的眼光,看一眼坐到身旁来的香怪,瞧得倒抽一口凉气。
过去了的一段日子,折磨得香怪非常凄惨,唯一剩下来的,是双眼仍具神采,显示出不屈的意志,其他没一件可拿出去见人。皮黄骨瘦、头发稀疏灰白,比他真实的年龄至少老了十多岁,三十来岁的人,却像个小老头,加上个子不高,反是一身破旧衣服时“入型入格”。现在则是“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要他去追求现今红遍大河南北的当红名妓纪梦,只是个天大的笑话,比造梦更不切合现实。
郑居中、李趣、何凡康,至乎每个兄弟,对此想的均是同样的看法,故人人对今夜香怪的北里之行,一字不提。
龙鹰向何凡康道:“今晚没你的分儿,因为我和香大师是扯着武延秀的衫尾到秦淮楼去,待摸熟地方,必不漏掉你老哥。”
何凡康尴尬道:“我只是一时胡言,范爷勿介怀,我留下来是应该的,因师父不在,工场百废待举,当然由徒儿们继续努力,免蹉跎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