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78 第13节

  “你摆摊是见不得人吗?那摊选的位置,比抗日那时候的游击队伏击点都隐蔽,拿赶集的人当日本鬼子对待呢,唯恐他们发现你们娘俩?”

  “抢不过,位置最好的是那家卖肉包子丸子汤的,人家队里给配了驴车,每天赶集都第一个到,到了之后还帮别的摊位占地方。”韩红贞听谢虎山上来就嫌弃自己摆摊的位置不好,开口解释道。

  谢虎山疑惑的扭头看看韩红贞:“你人缘混这么次呢,人家全是朋友,就你被孤立?”

  随后又觉得这结果也正常,第一次见面就能让自己光着脚提着裤子,被路人当成游街的流氓,这操作,谁都得躲她远点儿。

  “你知道个啥,那卖肉包子的几个小子不是好东西,仗着生意好,欺负这个,摆弄那个,欺行霸市,跟流氓一样,他们帮忙占位置,你以为真是好心,不白占,要给好处。”韩红贞切的一声,说道。

  “欺行霸市,不是好东西?”谢虎山听完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念叨着:

  “明白了,我就说我最近总提不起精神来,浑身刺挠,找到原因了,咱村都是好人,没人欠收拾,我就喜欢这种欺行霸市的流氓,尤其他们要还跟我做一样的买卖,那就更好了,解刺挠。”

  “你嘀咕什么呢?”韩红贞没有听清谢虎山的话,开口问道。

  谢虎山说道:“没啥,我说瘸驴配瞎马,王八驮石碑,老鸹对喜鹊,土匪会流氓,我就愿意跟……”

  “说谁是石碑呢?你才是死人呢,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再跟我这儿说怪话,我跳下车走回队里找马老五告状去!年纪轻轻,流里流气!”韩红贞听谢虎山念叨完之后,忽然回过神来,义正言辞的说道。

  “我……我……好家伙,哪个活爹教你这么联想的?你听出啥来了,我那是说我他妈愿意收拾流氓!还你是石碑……我愿意,我愿意你大爷!挺好看的寡妇怎么说话Der呵的呢?”

  谢虎山被韩红贞忽然训斥自己的一番话整得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之后,差点气得想要破口大骂:

  “啥也别说了,等会收车回来,你跟你婆婆抓紧去豆腐作坊报道,不然我找特派员报案去,就说你目无组织,恶意侮辱领导,这罪名都够在公审大会枪毙了。”

第30章 沉默的牲口

  韩红贞用自行车驮着自己的婆婆在乡道上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的骑着,不时侧过头看向旁边正在拉着架子车朝中坪村走去的谢虎山。

  他把上衣脱下来系在腰间,赤着汗水淋漓的精壮上身,双手握住车把,一条拉车用的兜带斜着勒在前胸,就那么沉默着,一步一步朝前走。

  换做自己平日赶集拉车走了这么久,哪怕有婆婆遇到沟沟坎坎在后面帮忙推车,也已经该停下来歇个两三次,擦擦汗,喘口气。

  可谢虎山从辕门桥市集拉车一直走到现在中坪村近在眼前,十四里路一步都没停过,一句话也没说过,就像一头安静温驯,不知疲倦的牲口。

  虽然马老五没有给自己配辆驴车,但新安排的这个组长很有牲口的气势,有个牲口一样的男人拉车,不用自己那么累的感觉真好。

  不过即便谢虎山表现不错,可韩红贞还是觉得他脑子缺根弦儿。

  他拉车的姿势很老练,身体前倾,眼睛看着前方几步外的地面,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在生产组没少干重活,可实际上韩红贞发现,他那双眼根本就没有看地面的路况,更像是对着地面边走边发呆。

  每次前方的路面上出现沟沟坎坎,明明可以避开,他就跟眼睛被蒙住的瞎马一样,径直拉车走过去,直到车上的锅碗瓢盆因为颠簸发出声音,才会像刚醒过来一样,扭头看一眼,再朝自己婆婆歉意一笑,随后就继续双眼呆滞的模样,继续拉着车走。

  瞎马就瞎马吧,总比自己拉车好。

  可这家伙到底脑子里在琢磨什么呢,琢磨了十四里路还没琢磨完。

  他驮着自己去集市的路上,还在因为自己说错话而气急败坏,和自己争论几句。

  到了集市的时候,没有积极主动的帮忙收拾桌椅板凳,而是老远就让她下车,让自己装作不认识他,自己走回馄饨摊。

  他骑着自行车去了大家都忙着收摊的集市上转悠了一圈,自来熟的和很多摊贩打招呼聊天,最后像是累了,坐在那家包子摊对面几米外的空地上,安静的抽着香烟,像是馋虫一样,伸着脖子瞧包子摊的几个人收摊装车。

  看到人家煞车绳子没有勒紧,还丢下烟头屁颠屁颠凑过去帮了忙,对方随口朝他说了声谢谢,他就一副受宠若惊的德行。

  那做派让韩红贞看得心里冒火,自己和婆婆在这边熄火抄桌装车累得一身汗,他却连看都不带看一眼。

  直到整个集市所有卖吃食的人都走干净,他才过来,没对自己偷懒且向对方示好的行为有所惭愧,就直接让自己骑自行车驮着婆婆,他拉着车收摊回中坪村。

  这人脑子缺弦儿。韩红贞琢磨半天,只想出这么一个答案。

  当婆婆又一次悄悄提醒自己时,韩红贞开口喊道:“喂,那位谢组长,要不我拉会车,你骑自行车歇一会儿?”

  她连说了两声,谢虎山才转过头,目光茫然的看向她:“你刚才说啥?”

  “让红贞拉着车吧,虎山,喝口水,喘口气,不然你奶知道自己大孙子拉车走了一路,我们都没人换你歇会儿,她还不得找我打架。”韩红贞的婆婆也满脸歉疚的开口劝他歇歇。

  “不用,这活儿不累,比生产组下地干活轻松的多,这车上才多少分量,在生产组用这玩意装满农家肥,两个人一车,一个拉一个推,连装带卸,给地里追肥,比现在累多了。”谢虎山朝两人笑笑,拒绝了让自己歇会儿的提议。

  “哎,你不是真打算自己拉车回去,然后找五叔把我和我妈调去豆腐作坊吧?”韩红贞忽然想到这男人之前说的气话,开口问道。

  谢虎山诚实的说道:“不能,我不会做饭,再说,我就俩组员,都安排走了,谁替我这组干活?”

  “你又不会做饭,为啥非要跟五叔说来副业组当组长,挺大小伙子参加副业,就不怕别人说你偷懒丢人?”

  “我不会做饭,但我会挣钱。”谢虎山侧过脸看向韩红贞,咧嘴一笑,阳光照在他脸上,让那一口牙齿上愈发白亮,衬得笑容稍稍有些渗人。

  韩红贞在婆婆提醒下没有再开口质疑,拉车到了中坪村,经过公社供销社时,谢虎山停车进去了一趟,再出来裤袋里鼓鼓囊囊,显然买了什么东西。

  再往前走,刚好小学正在放学,在一众学生中鹤立鸡群的大秀看到谢虎山拉着架子车在路上经过,直接把她妈缝的碎布头书包朝旁边某个同学身上一丢,看都不看一眼的吩咐:

  “给我送家里去!”

  然后撒丫子朝着谢虎山跑来:“哥!”

  她喊完一声哥,架子车猛地一颤,大秀已经一屁股跳坐在架子车的车檐上,让谢虎山肩膀被兜带勒出的勒痕顿时又深了几分。

  谢虎山笑了起来:“嫌你哥拉的车没份量,来帮忙压个车?是真心疼我。”

  “那是,我特意……等会儿!”大秀话说出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又从车上蹦下去,蹬蹬蹬跑到被她抓壮丁送书包的男同学面前,一把把自己书包夺回来:

  “拿过来!我忘东西了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十二了还傻了吧唧的!”

  随后自己挎着书包追上谢虎山,重新坐到车檐上,从书包里抓出一大把用课本卷好的手卷烟给谢虎山炫耀:

  “看,我在学校给你和我爷卷的!”

  “好,不愧是我妹妹,跟你哥一样有出息,我上工搞副业,你上学搞副业,烟丝哪来的?”谢虎山笑着问道。

  大秀得意洋洋的说道:“办公室丁老头的,我从他烟叶匣子里拿的,放心,他看不出来,我就拿了一多半,没有全拿走。”

  “偷一多半烟丝看不出来,咋的,偷之前你们老师已经让你把俩眼都打瞎了?”谢虎山听到大秀的话,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没打啊,我早就盯上他那匣子了,之前我给我爷卷过一次,我爷抽完说烟味正,灰白火亮,我就提前半个多月攒我爸每天喝剩的茶叶沫,晒干后又搓了点干葫芦叶儿,把烟丝拿出来,把碎茶叶和葫芦叶铺他匣子底下了,上面还是烟叶,只要他省着点抽,放假之前肯定看不出来。”

  “这几天晚上跟你奶住去,就说我说的,你妈肯定同意,哥给你买了点儿好吃的,晚上奖励你。”

  “真的?我早就想和我奶睡去了,我妈老掐我!”

  眼看到了三队的地头,谢虎山才停下,卸下兜带,揉了几下肩膀处的勒痕,对韩红贞说道:“把车拉走吧,明天是哪的集,多少里地?”

  “六神庄,离咱这九里地。”韩红贞先扶着婆婆下了自行车,这才走过去从车斗取出一块毛巾垫在肩膀处,把架子车的兜带斜着勒在自己肩上。

  “大婶儿,我另外安排个人陪您儿媳妇去出摊,您先歇歇,过几天可能还要指望您干点儿脏活累活。”谢虎山推起自行车,对韩红贞的婆婆说道。

  韩红贞的婆婆有些为难的开口:“累点儿到没啥,可……虎山,咱这个馄饨摊三个人就已经快要不合算了,要是再加人,得卖出多少馄饨才能挣回队里给开的工分,不能让队里吃亏啊,再说,这事得老五说话……”

  “没事,我心里有数,您先歇歇。”谢虎山说完看向拉车的韩红贞:“夜里两点,拉着车来我家门口,到时候一起走,我找人拉车。”

  “两点?九里地不用起那么早,三点多跟五队卖炸果子的一起走都来得及,我们平时都是跟人一起走,有个照应。”韩红贞听到这个钟点吓了一跳,走得太早了。

  “我说两点就两点,对了,你去队部找二面肥谈话的时候要是遇到赵会计,替我说一声,自行车还得再借一天。”谢虎山没有多说,骑上自行车,驮着谢玉秀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韩红贞拉着车,看了眼帮自己推车的婆婆,果断朝着队部的方向走去,她的确要跟马老五汇报一下谢虎山临时更换人手的问题,毕竟队里的工分不是谢虎山说了算的,最终要马老五点头。

  快到家门口时,谢虎山对后座上的谢玉秀说道:“去,看看你哥我的副司令老猛在家吗?在的话告诉他,就说谢司令让他晚上来家里吃饭。”

第31章 要么吃糖,要么吃肉

  药王庙三队队部,韩红贞一五一十的说着今天谢虎山的种种言行,不过三队队长马老五像是完全没想心里去,专注的修理着农具,自己告状这功夫,已经修好了两把镐。

  马老五低着头坐在桌子前用刀削着片小木头,觉得大小合适之后,吹吹木屑,拿起身旁一把已经松动的二镐,把木片卡在镐头处,抄起锤子几下将垫片楔紧,把二镐放在地上作势挥动两下。

  看到他根本没听的模样,韩红贞干脆闭上了嘴,心里想着谢虎山之前应该没骗自己,马老五肯定收了谢虎山好处,不然朝副业组多塞一个人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生产队的社员劳力那都是有数的,多调来副业组一个人负责拉车,那就意味着生产组少一个劳力种地干活,就得把多出来的活平摊给剩下那些社员,再说,一个馄饨摊,用得着四人吗?

  看到韩红贞不再说话,马老五反而把镐放在旁边看向她,疑惑的问道:“接着说啊,我听着呢。”

  “我说完了。”韩红贞对马老五说道。

  马老五朝外面望望,没发现韩红贞的婆婆,对韩红贞问道:“全说完了?你婆婆有没有啥要说的?”

  “我婆婆要说的和我一样,就这事,谢虎山说他要再安排个人来馄饨摊拉车,还说让我婆婆歇歇,工分照常给她计着,我婆婆说,这是拿集体利益随自己的份子,我们是本分人,不敢占这个便宜,所以找五叔你说清楚。”韩红贞老老实实的说道。

  马老五狐疑的看向韩红贞:

  “要不你再想想?就这点事儿?你确定没漏啥事?他在集上没偷老乡的肉啊菜啊啥的?或者骗的借的也算,你但凡觉得像是他占便宜的事,都算,都给我说说。”

  “那肯定没有,他就和摆摊的其他人聊聊天,没借啥要啥,他一个生脸儿,也不可能有人借给他东西。”韩红贞听到马老五怀疑谢虎山手脚不干净,偷东西,连忙为谢虎山作证。

  虽然谢虎山明目张胆占集体便宜这事她觉得不对,她要如实跟马老五汇报,但不能因为瞧对方占集体便宜不顺眼,就顺嘴污蔑他偷东西。

  马老五听到谢虎山没有其他行为,松了口气:“我知道了,他是组长,他让你们谁歇着你们就歇着,反正最后他那个组的帐出了问题,亏了队集体的钱,年底拿他个人的分红补,他说安排哪个人了吗?”

  “他没说。”韩红贞对马老五如此淡定的反应,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社员,副业组组长,擅自做主要安排其他社员加入,生产队长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咱队哪个劳力是他喊一嗓子就能跟他走的?就算是红兵,马三儿,大喜他们要去,也得先跟我说清楚。”马老五拿起烟袋吧嗒了几口,最终看向韩红贞:

  “那小子沾上毛比猴儿都精,私自从生产组喊社员去给副业组帮忙,这可是大事,社员也好,他也好,不经过我同意,那就等着挨批评,他不可能这么干……”

  发现韩红贞瞧自己眼神有些不对劲,马老五把烟袋挪开:“小韩你咋看我呢?有啥话直说。”

  “谢虎山说他给五叔送礼了,你才把他调去副业组当组长,现在他往组里加人,明显是犯错误,五叔你……”

  “这犊子是这么跟你说的?给我送礼了?”马老五看向韩红贞。

  韩红贞点点头。

  “这臭小子……也没说错,是送了,不是送我一个人,是给咱队白送了三十车大粪,这小子愣是一分钱没花,从县城那老些人手里忽悠来三十九车纯粪,最后还……”马老五前面几句说的兴高采烈,说到最后俩字,情绪有些低落:

  “最后他个王八艹的还啥事没有,咱大队都把我当骗大粪的幕后黑手。”

  韩红贞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马老五沉默了片刻,打定了主意,抬头对她说道:

  “我做主了,这事就先让他折腾,你就听他安排,让干啥干啥,看最后这小子能折腾出个啥样!啥都没给他,这小子都能给队里拉回三十九车纯粪,我倒要看看,我给他一个组,他能给队里带回点啥!”

  韩红贞向马老五反应问题时,谢虎山正坐在自家小院的葡萄藤下,翻看着课本,用纸笔给谢玉秀写了一套数学试题。

  1978年的小学六年级,难度比起

  正负数,正理数等等上一世小学三四年级都要涉及的知识,在这个年代,要等考入初中才会学,六年级最难的数学题是:三位数的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这么安排课程其实没问题,毕竟农村小学,师资力量不足,教课主力几乎都是初中毕业的民办老师,甚至还有极少部分民办老师自己就是小学毕业。

  谢虎山和韩红兵为啥能让四个女老师跟着自己满县城跑忽悠大粪,因为那都是他们初中毕业的女同学,说是老师,实际上户口都还在生产队,知道以生产队利益为重。

  这些老师,初中一毕业没考上高中或者中专,立马就被大队喊去小学当民办老师,给微薄工资和补贴工分。

  至于考上高中或者中专的,那就等于鲤鱼跃龙门,彻底换了个身份,不可能再回农村小学教书,最差也是城里的学校当真正的在编教师。

  教育部门和公社给这些民办老师下达的指示是“识仨教俩”,意思是哪怕你就只认识三个字,你也得教会孩子们至少两个。

  不求能在农村这么教育资源匮乏的地方马上涌出大学生,但必须保证祖国的下一代不再是文盲,都是初中生就可以,再用这些初中生去更多的农村学校当民办老师,教更多的孩子。

  也许一百个农村孩子中,一个大学生都不会出现,但能出现六十九个小学毕业生,三十个初中毕业生,一个高中生,那就是农村扫盲的伟大胜利。

  这个年代,课本上的文字还充满着政治味道,哪怕是数学课本,应用题都快赶上小作文了。

  一开头就是:哥伦比亚人民响应革命,掀起了……大段文字之后,才是一道题,让孩子算哥伦比亚贫农还剩多少袋粮食。

  要么就是万恶的美国资本家汤米-霍克,垄断资产阶级的得利者……一大堆抨击文字,最后让孩子们计算汤米到底骗走了穷人多少钱。

  别说孩子,连老师都不可能知道美国在哪,哥伦比亚在哪,啥叫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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