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门不久的妻子玉秀和婆婆舍不得坐汽车,从火车站到连队驻地一百六十多华里,硬生生徒步走了四天走了过来。
关山捏着稿子很专注的播讲。
可是等他念到玉秀抱着婴儿哭坟这一块儿,故事情节当中那种伤心的哭诉、那种依恋,等关山反应过来,他眼前的书稿竟然都湿了。
他摘下眼镜,抹抹不住往外流泪的眼眶,突然说。
“坏了,不对。
快停一下。”
“怎么了?挺好,不要停。”钱家文说。
录音员也点头,说:“好,好极了,关老师。”
关山重新戴上眼镜,看向二人,只见这两位男同志这会儿都在那儿哭。
停住以后,录音员给倒回去听了一下刚才录制的部分。
关山感叹又嘘唏,“连吃带喝什么都有,字音也听不清楚了。”
“就这样吧关老师,我觉得挺好的。”钱家文说,“感情太到位了,我和录音员同志刚才听的时候,眼泪抑制不住。”
关山摇摇头,“不行,你们刚才听觉得感情到位,因为咱们手里都有书,咱们也都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
但是听众不一样,完全是通过听觉,通过咱们的有声语言来理解。
没有感情是不行的,不清晰了也是不行的,情感表达过了,思想感情就完全被裹挟了,过犹不及嘛。
我们如果表达不清楚,人家怎么理解呢?准确是第一位的,得让人听明白。”
望着关山一脸严肃的模样,钱家文心里生出一阵敬意。
找关山真是找对了!
这才是真正的播音演员。
是真正通过实践的挖掘感觉到播音真谛的演员!
于是重新录,接下来就很顺利,花一天时间录了最后五段。
为什么是五段呢?比原来计划多出了30分钟。因为按常规的语速不行,有点赶。
钱家文原计划是周六以前完成这个作品,结果没想到周一过来,这才周三就已经完活儿了。
他收好录音,拉着关山一个劲儿的感谢。
“我还要拿回去给江弦同志听,我相信他一定会很满意,全国的听众们听了您讲的小说以后,也一定会很满意。”
关山仍旧是扶着腰,“您甭谢我,应该谢谢江弦同志,创作出这么优秀的小说,我能参加这部小说的录制,这是我的光荣啊!”
“我代表央广电台感谢您。”
钱家文鞠了一躬,随后告辞,准备乘坐回往京城的火车。
他拖着行李,在进站前,找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售报点。
“有《人民文学》么?”
“没有。”
“《十月》呢?”
“卖光了。”
“那你这儿有什么?”
对方抬眼看向他,“你要期刊?”
“文学期刊。”
“那你买《收获》吧,今天刚到的《收获》,今年的第6期,最后一期。”
“《收获》?”
《收获》也是双月刊,市面上新刊不常见,再者《收获》编辑部审稿质量很高,当代文坛最有影响的作家也几乎都跟《收获》有关系。
出于这样的信任和崇拜,钱家文只要看到这册期刊出了新一期就会买上一册。
很快付了钱,他夹着一册略有点厚的81年《收获》第6期进到车站。
火车来的很快,他都没来得及在候车室里停歇,就上了火车,放好行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翘起腿捧着《收获》看了起来。
从天津到京城,坐火车一路也就三四个小时。
《收获》上刊发的长篇小说比较多,钱家文便掀开目录,想要从其中挑选一篇阅读。
其中一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引起了钱家文的注意。
他是苏州人,对“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这首童谣充满记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吾好宝宝,买个鱼来烧,头弗熟,尾巴焦,外孙吃仔豁虎跳,一跳跳到城隍庙,香炉腊签侪翻到
此刻,见到有作者竟然用这个歌词作为小说名,他立马来了兴趣。
再定睛一看,此文的作者正式江弦。
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霎时间变得专注。
他放下腿,弯腰前倾,双手捧着这册杂志,读起了这篇小说:
“那时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马路。
事情有一半就发生在大马路旁边”
284.第283章 小金宝
284.
“那时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马路。事情有一半就发生在大马路旁边。要我说,我还是喜欢上海的那些旧名字,一开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东西新的招人喜欢,有些就不一样了。
就说名字,不管是人名还是地名,总是旧的好。旧的有意思,有嚼头,见得了世面。旧名字不显山不露水,风风雨雨、朝朝代代全在里头,掐一掐全是故事。名字一换香火就断了,听在耳朵里再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是怎么到上海来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梦,他们的梦埋进了黄土,深更半夜变成了鬼火还在往上海冲。
可我十四岁就成‘小赤佬’了。叫‘赤佬’是上海骂人的话,不好听。话要反过来说,你不到上海你能成为小赤佬?谁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场呐!可你来得了吗?来不了。老天爷不给你洋饭碗,你来了也活不下去,你连路都不会走。
那时候上海人是怎么说的?‘汽车当中走,马路如虎口。’喇叭一响,你还没有还过神来,汽车的前轮就把你吞了,后轮子再慢慢把你屙出来。你的小命就让老虎吃掉喽。
我扯远了。上了岁数就这样,说出去的话撒大网都捞不回来我怎么来到大上海的?还不就是那个女人。”
钱家文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的往下读。
才只是读几行,他便这篇小说那细腻如钩的文笔勾了进去。
光是
没办法,语言太妙,金句太多,以至于某些段落他要反复观摩。
比如介绍全文的女主角小金宝,江弦尖酸而刻薄的评价说:“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贱,人人顺着他,他觉得没劲,有人敢对他横着过来,他反而上瘾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横着冲了他过来。”
这读起来就有了一种《铜钱街》的味道,作者时时刻刻都在毒舌的嘲讽。
这也很符合上海的戏谑味儿,阅读起来,自身仿佛也身处那充满诱惑的氛围之中,周围紫色金光、琉靡莹莹、韵味醇厚。
下文仍旧保持了前文的风格。
小金宝这个舞女,她不是唐老爷的妻,也不是妾,老爷只是花钱包了她。
这么多年来,小金宝一直叫喊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贴身丫头,换掉五六个,没一个合她的意,最后唐老爷无奈,只好照她的意思,给她找了个“小公鸡”,也就是“我”唐臭蛋。
“我”来上海,原本想伺候老爷,结果被二管家带到小金宝身边,
唐老爷是上海帮会头子,女佣人是个舌头被割了的马脸女人。
相对而言,二管家和小金宝两个人让钱家文印象更深刻。
二管家是个人精,是唐臭蛋的二叔,伺候人的本事他信手拈来。
至于小金宝这个舞女.
钱家文光是看着都有点血脉喷张。
江弦太会写女人了,他把小金宝媚到骨子里那个感觉完全写出来了。
[她的长发歪在一边,零零挂挂,在一阵欢呼中,她把两片红唇就到麦克风前。
她的歌声和她的腰肢一样摇摆不定,歌词我听不清楚,只有一句有个大概,“假正经,你这个假正经”。
这句话小金宝唱了十几遍,整个大厅里就听见她一个人在哼,“假正经,你这个假正经.”]
小金宝这个角色,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狐狸精一样的骚媚劲儿,她也真跟狐狸精似得机灵到骨子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可江弦着墨的时候,毫不吝啬的说她蠢,直接将悲剧色彩赋予了她,说她就是命好,别人作践她,她自己也作践自己,但这些都没事,一有人对她好,灭顶之灾就来了,她就这个命。
钱家文既然任职文艺部编辑,自身文学素质当然不低。
在他简单阅读过开头章以后,江弦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这篇小说给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有很强的通俗文学色彩。
但他又没办法说这是通俗文学。
毕竟江弦那堪称细腻的文笔完美的弥补了小说的艺术性。
在通俗小说之中基本见不到他这种水平的描写,在很多文学小说当中也算得上是翘楚。
钱家文并不是专业的文学期刊编辑,在他看来,近似于通俗文学的属性并不会给这篇小说扣分,反而会因为《外婆桥》剧情的跌宕,使得这篇小说读起来更加的有趣味。
火车到站,钱家文的小说仍旧没有看完,他一阵意兴阑珊,匆匆忙忙捧着81年第六期《收获》下了火车,边走边看了一截儿,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火车上面。
“录音!”
他一拍脑门,看小说看的太入迷,差点就把关山倾注心血制成的录音带给忘在火车上。
万幸,行李没被别人提走,赶在火车发动之前,他拎着行李从火车上面下来。
这下钱家文是再也不敢打开那册《收获》了,生怕自己又看了进去,误了台里的大事儿。
他忍着心底对后续剧情猫抓的般的痒意,来到单位,把录音带交给同事,这才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急不可耐的翻开《收获》继续往下看。
随着目光接触文字,耳边叮铃一声。
眼前只余下十里洋场酒杯碰撞,醉眼朦胧,江南水乡屋檐风铃,桨声灯影。
小说的后续剧情也继续保持着前文的风格。
小金宝和唐老爷手下的宋约翰暗中有染,宋约翰则暗暗计划着利用唐老爷和余胖子之间的纠纷取而代之,唐老爷和余胖子的冲突越发激烈,最后就连一直教唐臭蛋做事的二管家也为了保护唐老爷而死。
小说读到一半左右的位置,唐臭蛋和小金宝被唐老爷送去了乡下,扰乱了一对孤寡母女桂花嫂和阿娇的平静生活。
最后的博弈写的不算深,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宋约翰功亏一篑,桂花嫂被灭口,大获全胜的唐老爷想带回阿娇栽培为下一个小金宝,他也饶了小金宝一命,小金宝却出于对爱情和人性的双重绝望,选择了自杀身亡。
在小说的最后,“我”的脚被阿牛捆上,拴到了船帆上,倒着身子被扯了上去。
阿娇说:“爷爷,怎么把臭蛋哥吊起来了?”
老爷摸着阿娇的腮,笑着说:“他没听话,做错事了,长长记性。”
老爷高兴地对郑大个子说:“我早说过,这小东西是块姓唐的料,我还真有点喜欢,好好给几鞭子,驯服了就好了。”
郑大个子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