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停好车子,进门瞧了瞧,里面人很多,围着社科图书的架子挑来挑去。
几年前,书店只许卖九类书,其中六类是革命领袖的著作,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社科图书慢慢多了起来。其实这玩意有啥好看的?但人们竟也如饥似渴。
一个小姑娘就捧着一本《地理图册》看的津津有味,还有个貌似知识分子的老人家,看的居然是英文版《中国旅行》。另有一些登载小说的期刊杂志更是受欢迎,人们扑过去,就像高尔基扑在了面包上……
陈奇轻手轻脚的凑到一个女人背后,猛地喊了声:“妈!”
“妈呀!臭小子吓死我了!”
女人回身,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苗条风韵犹存,正是自己的老妈于秀丽。
“开完会了?”
“开完了。”
“过来……”
她拉着陈奇出门,到角落处,问:“都怎么说的?”
“我听那大概意思,是以集体合作社为重心,安置我们这帮待业青年。”
“集体合作社呀?这可不行……”
于秀丽皱眉,道:“哎,我们也收到通知了,说是子女可以接班,你爸是业务员成天在外面跑,我在店里比较稳定,不如我提前退休,空出一个岗位给你。”
“你才四十多,这么早退休干嘛?跟老太太跳广场舞啊?”
“什么什么舞?”
“反正不用你们,我自己能行。”
“行个屁!集体单位低人一等,挣得又少,将来找对象都不好找。”
“但我帅呀,找对象没问题的!”
他理直气壮,于秀丽大为赞同,没办法,儿子确实帅嘛!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晚上再说……”
陈奇不想在这掰扯,转而道:“妈,我看那《地理图册》挺好的,你帮我买一本呗,我回家看去。”
“一天就知道看闲书!”
于秀丽嘴上说着,还是进了店,不一会拿着一本《地理图册》出来,嘱咐道:“回家就别乱跑了,晚上等你爸回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
这大院子套着7个内院。
陈奇家在里头,20平米左右,里间父母住,外间搭了一张床给他。
没有炕,冬天烧蜂窝煤,时不时停电,洗澡或者去澡堂,或者在家洗,在家麻烦,得连烧三锅水,每人用一锅,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大澡盆洗,俩人在外面等着。
厕所也是公共的,家家都准备尿盆,起夜时用,早上起来跑到公厕去倒掉王菲就倒过这玩意,而且说明她也起过夜,嗯。
新华书店是个不错的单位,但与大工厂比不了,大工厂的工人才是万众羡慕,从生到死一条龙,全部包办。陈奇家三口人,父母都能挣钱,每月总收入一百块左右,毫无生活压力。有的同事上有老人,下有三四个孩子,那才叫苦逼。
现在的物价水平,大米每斤0.19元,猪肉每斤0.75元,白菜每斤0.03元……关键是供给不足,物资奇缺,买什么都要票,没有票有钱也买不了。
票这个东西说的太多了,不赘述。
此时已是中午。
阳光终于冲破了灰黄色的云层,颇有点春天气息的照进屋子。陈奇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地理图册》,上面介绍了很多祖国的名山大川、地形地貌之类。
开会说的事,别人懵懵懂懂,他却很清楚。
就是让这帮人进集体企业,修修家具、做做衣服、崩爆米花、开个代营食堂,总之找个活儿干。
这个思路是正确的,1949年京城有服务业网点7.3万个,现在只剩1万多个,同时人口却增加了,生活需求远远满足不了。正好有这帮人顶上,不愁没饭吃。
集体企业的诞生就是为了解决就业,产权一向模糊,一堆历史遗留问题。但放在京城这个地方,却比个体户要强,京城的个体户发展相对慢一点,明年才算元年。
别人排斥集体企业,但他去哪里都行,反正是个临时的落脚点。
至于长期计划,改开初期嘛,无非就那几条路:
要么装文化人玩伤痕文学,要么找家单位苟着,要么南下当倒爷先富踹死后富,要么搞影视去泡龚雪、朱琳、李健群、陶慧敏、何晴、陈红、林芳兵……
他当然要做自己擅长的。
“说起来,这是个倒反天罡的好时代……不过那些太遥远,我先离开这个破胡同再说,我可不想倒尿盆了。”
陈奇的心思落了地,顿感轻松,又随手一翻,翻到了一页风景秀美,峭拔壮观的所在。
“庐山?”
他一乐,点点头:“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庐山是个好地方啊!”
(同志们我们又见面啦,数月不见,甚是想念。
新人新书,大家多多支持!
新书期每天两章……)
(本章完)
第3章 劳动最光荣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陈奇看了看时间,把写了几页的稿纸收起来,压在自己的床铺下面。
当夕阳的柔光落在桌子上,安静了一天的大院子终于热闹起来,自行车的铃铛响、小孩子的吵闹、叮叮咣咣的切菜声混杂在一起,丝丝缕缕的烟气四散飘来。
“妈,你回来了!”
“买什么好吃的了?”
“不过年不过节买什么好吃的,白菜土豆,还有咸菜。”
于秀丽准时下了班,顾不得其他,进门脱掉外套就开始忙活,顺便指挥:“你把咸菜摆盘子里,早上还剩半块豆腐你拿出来!”
“豆腐怎么做?咸菜滚豆腐么?”
“滚个头,热水烫一下拌酱吃!”
咸菜有两样,酱黄瓜和甜辣萝卜干,都是六必居的。
六必居以前叫“红旗酱菜门市部”,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代表团提出要到六必居参观,才重新挂上这块老匾。
小厨房搭在房子外面,用砖头和油毡简单砌的一个棚,一个炉子、一个碗柜就占的满满当当。厨房旁边是放蜂窝煤的地方,也用油毡盖上,码的整整齐齐,这是爱干净的人家。
有懒散的就随便放,下雨天,那煤块淌出一洼一洼的黑水。
陈奇主动帮忙。
他才穿来几天,对父母能有什么感情?
当然没有,但人家对自己好,自己也不吝啬回应。于秀丽麻利的做着饭,不时瞧他一眼,心里也奇怪,这小子前几天还像一条咸鱼,怎么突然就鲤鱼打挺了?
天蒙蒙黑的时候,饭菜上桌,那位便宜老爸陈建军也回来了。
他也四十多岁,高高瘦瘦,气质挺斯文,衣服虽旧,但整齐干净,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
陈建军是业务员。
新华书店是全国最大的图书发行单位,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想发行,就得联系各个业务员,业务员会根据这本书的内容做一个初步判断,给书店报一个数字,比如1000册,书店会先订1000册,后续再看市场反应。
但后来业务员的工作就变了,变成了销售,因为图书行业开放了,垄断地位没了。
“爸!”
“去开会了么?”
“去了!”
“嗯,吃完饭再谈。”
陈建军笑了笑,笑起来也很斯文,这辈子没爆过粗口那种。
晚饭很简单,土豆粉条炖白菜、大豆腐和酱菜。
不是买不起肉,是买不着。城市居民每人每月仅供应猪肉3-5两,三年困难时期,京城每年人均才供应猪肉8两半,别的地方更惨,连这点肉渣都没有。
老爸老妈都念过书,骨子里有那么点讲究,吃饭的时候不谈事。
等吃完了,陈建军才问,陈奇又把开会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是怎么想的?”
“我……”
他刚要回答,外面忽有人喊:“陈奇在家么?”
“哟,王大妈!”
“快请进快请进,您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老太太,头发花白,笑容和善,正是街道干部。她老神在在的坐下,笑道:“今天上午开大会,下午我们就分派任务,街道交给我13个人,务必给他们找到工作。
我琢磨晚上都在家,就过来瞧瞧,你们是第一户。”
“那真是麻烦您了,大晚上的还不能歇歇……”
于秀丽给倒了杯水,正好想问这事呢,道:“王大妈,我听孩子说要搞生产服务合作社,您也知道那是集体单位,一向不受重视。我不是说集体单位不好啊,就是咱们街道不有个服装三厂么?厂里不能安置么?”
“哎呦,说得轻巧,你知道区里有多少待业青年么?”
王大妈一拍大腿,比了个手势:“8万人!政府上哪儿找8万个岗位去?从上到下都愁死了。而且很多人都二十五六岁了,好几年都没工作,我们要优先安置他们。
那个服装三厂,我们好说歹说才塞进去一百多人,你们就甭惦记了。”
“那您的意思是让他们做什么?”
陈建军问。
“我是这么想的……”
王大妈喝了口水,道:“前门是块宝地,京城人爱逛,外地人也爱逛。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人来出差,捎带脚都得来看看吧?但前门那么多铺子,愣没有一个卖水的,这帮人来了,连口水都喝不着。
你说买北冰洋汽水,那一毛五分钱呢,还要票,大家都舍不得。我亲眼瞧见啊,有人用浇花的皮管子喝水呢。
所以我们就想,要是在前门摆个摊卖茶水,肯定有人买。”
卖茶水???
父母面面相觑,这这这有失体统啊!我俩都是文化人,在新华书店工作,结果儿子去卖茶水?在旧社会那是下等人干的活!
有多下等?
《骆驼祥子》里写,一个老头拉不动洋车了,就只能挑着担子沿街卖茶,勉强为生,很是凄惨……你瞧瞧,卖茶水的连祥子都比不上,祥子好歹有房(租的),有车(买过三次,都没了),有媳妇(难产死了)。
“王大妈,真没有别的岗位了?”
“有啊,技术岗,你家小子会木工么?”
“不会!”
“有裁缝手艺么?”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