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大笑,
不一会儿到了礼堂,大家呼呼啦啦地涌进去,然后将座椅围成一个圈,中间又放了两把条椅当桌子,将瓜子花生水壶都搁到上面,
张天翼先生便喊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需要的自己取用,不消旁人动手。”
陈建国坐在张先生和沈先生中间,听着沈先生讲解,“砖瓦紧张,这里房子用的红砖,都是我们自己动手烧制,房子也是我们自己动手盖的,住了些时日,倒也不曾倒塌,还算稳固,”
顿了一下,又问道,“有去他处的朋友通信,说地方上基本不管他们,有的还要被拉过去开会,虽说不像前几年要上擂台,却也在面子上不好受,但在这里,县里很是关照,烧砖的火窑、柴火,建房子的木料,”
然后又指向周围,“还有这些椅子,都是县里派了建筑队过来帮忙弄的,受惠实在匪浅,这些可是你在背后使力?”
话音落下,刚才还嘈杂的礼堂顿时鸦雀无声,一位位大家都看着陈建国,
陈建国笑了笑,非常干脆地否认,“您这话就太抬举我了,各位来的时候,我还在几百公里外的固阳县呢,又没有分身术,如何使得上力?”
“你小子不老实,”
冰心先生指着他笑道,“那天木工队过来给我们打家具,我随口问了一句,可认识陈建国,那木工不假思索就说认识,还说你们关系不错,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来,还敢说不是你!”
陈建国眨眨眼,惊讶地问道,“那位师傅姓什么?”
冰心先生比划了两下,“姓龚,个头小小的,手上有颗黑痣。”
陈建国顿时恍然,“哦,还真认识,我跟他学过一年木工。”
这话一出,众人只当坐实了是他在背后出力,否则的话,为什么别的地方都避之不及,只有这里如此热情,而且又恰好是陈建国的熟人,
即便不是他直接出力,也一定有他的因素在里面。
随后大家又被他的话所吸引,
牛汉先生好奇地问道,“你学木工做什么?”
陈建国笑道,“当年学校不是停课了么,我闲着没事做,便学了些手工活。”
张先生不禁感叹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不上学了也不写书,反而去学做木工了。”
“我看学木工也挺好,”
冰心先生说道,“现在我们不也要学习劳动了么,他学做木工,还是个技术工呢。”
大家又是一阵轻笑。
笑声停下,臧克家先生问道,“听说这个农场,是你带人开出来的?”
“对,”
陈建国点了点头,笑道,“当时我看县里运动会乱成一团,怕出什么事,就站出来当了领队,”.
顿了一下,又解释道,“我大爷爷是县里棉纺厂的副厂长,县民兵师师长,外公在肉联厂工作,外婆在食品厂,我自己也有一点成绩,所以跟各个单位的子弟关系都还不错,别人做领队他们不服,我做却没有意见,
一直到下乡之前,县里的运动都是我在领导,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事,不运动的时候,我就带着他们开荒,如果能有点收成,也能稍微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
听到这话,几乎所有人都连连点头,
还有人感慨地说道,“功德无量啊。”
陈建国闻声望去,却没看出是谁在说话,
大家嗑着瓜子喝着茶,陈建国一直在回答他们的问题,
直到他们都问完了,他才说道,“各位先生在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几乎所有人都摇头,“没有没有。”
顿了一下,沈从文先生苦笑着说道,“老了老了,还能有机会到乡下来学习,吃穿也不愁,即便老妻不在身边,却也在另外一个大队,相隔不算太远,得闲的时候走着也就过去了,
唯一让我挂念的,就是我在北京书桌上的稿纸,我因为一切学习都为了应用,所有常识都是从实践学来,再结合文献作综合分析,这工作分门别类的总结,不仅对于本单位同志搞陈列、说明、鉴定、登记等工作有用,对于编《通史》《文化史》《美术史》《工艺美术史》,以及许多专题教材的编写,大致都还有点参考价值,
如果能回到那个二丈见方原住处,把约六七十万字材料亲手重抄出来,配上应有的图像,上交国家,再死去,也心安理得!”
听到这话,刚才还颇为热闹的礼堂又安静下来,
这次他们出来匆匆,只来得收拾几件行李衣物,其他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也不能带,如果说有什么让他们一直放不下的,大概也就是那些饱含心血的作品,
沈从文先生的挂念,何尝不是他们所有人都心结。
陈建国也苦笑不已,如果换成别的事,比如需要什么物资,他还能想想办法,但是这个事情,他确实是爱莫能助。
别说他人不在北京,即便在,……
呃,倒是可以当一回梁上君子,帮他把资料取出来,可现在不是不在么,也就只能徒呼奈何。
再说一个沈先生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去了历史博物馆宿舍取资料,其他人的又该怎么办呢?
这里可是聚集了整个文化战线的人,他哪里帮的过来啊。
第335章 精神支柱
这次陈建国请假回家,在家里前后待了一个月,但是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农场里面,
从文联所在的大队开始,他走访了所有的二十六个连队,也就是二十六个村庄,因为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他认识的人,
文联的复杂性就在于,除了本单位的人,旗下的会员来自全国各个单位,尤其是文化战线的人最多,
比如梅映雪所在文工团的团长,就是他在北京的时候,通过文联组织的活动认识的,那么在这里认识的人多了一些,自然也就很正常了。
当然,朋友最多的还是作协,毕竟是他的大本营,所以这里也是他探访最多的地方。
除了探访之外,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教这些老人家们练习养心功。
欧师傅教的这门功夫,其实更适合老人家修炼,大爷爷自从练了这门功夫之后,脸色更红润了,腰板更直了,吃饭也能多吃一碗,就连晚上睡觉,呼噜声都小了些,对人体的改善可谓是全方面的,
大爷爷练了有效,便拉着家里人都跟着学,连父亲母亲也在练,
至于陈瑛和陈建军,大爷爷继续请欧师傅教他们习武,
可惜现在民兵几乎全部荒废,
别说民兵,就连正规部队,也都停止了训练,林大河偶尔写信,里面也提到几乎没有组织过训练,每天除了劳动,就是开会学习,似乎堂堂正规部队,也有向建设兵团靠拢的趋势。
这种情况下,陈瑛和陈建军自然不可能跟他们的大哥当年一样,又是学骑马又是学射击,只能在文化课和习武上努力追赶,
但是他们又没有陈建国成熟的心智,除非有人盯着,否则便偷懒耍滑,学了两三年,也不过是个半吊子,
大爷爷看他们确实不是这块料,也就只能随他们去,反正能学几手把式强身健体就行。
但是养心功,陈家人几乎都学会了,
现在又被陈建国传给这些老人家,并叮嘱他们,有时间的话就教给其他还没来得及学的人,务必让大家都学会,
这些老人们都上了年纪,比如沈从文先生,就已经是68岁高龄,而这里条件艰苦、缺医少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是遭罪,练习了养心功,先不说能不能多活几年,最起码身体健康一些也是好的。
而这些先生们也都积极配合,他们倒不是因为这门功夫可以养身体,而是听陈建国说,练习了养心功之后,大脑会更加灵活、精神会更好一些,他们便想到有助于工作,便都积极学习。..
这是一件事,
然后,他在临行前的那天,再次来到作协所在的村落,又做了一件事。
“各位先生,我要回知青点了,”
陈建国看了一圈众人,笑着说道,“临行前,我写了一首诗,想请各位先生评鉴。”
“哦?你新写了诗?”
冰心先生顿时笑道,“快拿来看看。”
沈从文先生也说道,“我也有20年不曾写文,来了这里之后,倒是作了两首歪诗,可惜太过难看,不登大雅之堂。”
“哈哈哈,”
张天翼先生笑道,“这里靠田近湖,也非大雅之堂啊,我们一边劳动,一边写点跟劳动有关的文章,倒也相得益彰。”
牛汉先生拍拍大腿,“都莫要吵吵,让耳东念来听听,”
他不让别人说话,自己却又问道,“你作的是古体诗,还是今体诗,又或者是现代诗?”
古体诗是唐代以前的诗体,今体诗又称为近体诗,是从唐代开始改良的一种诗词体裁,李白、杜甫、李商隐、陆游都是近体诗的代表人物,
至于现代诗,便是清末民初文人学习西方诗歌后的一种体裁,从民国到建国初期,许多诗人为了体现“先进性”,都只创作现代诗,徐志摩就是其中的代表。
听到牛汉先生的话,陈建国笑着说道,“是一首现代诗。”
顿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收敛,正色说道,“不过,这首诗暂时不适合对外发表,如果从这里传出去,我也不会承认是自己所作。”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为之一静,
众位先生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陈建国会这么说,
顿了两秒,张天翼先生突然笑道,“既然你打算在这里发表,自然是相信我们,你且说来,我们一定不会传出去。”
其他人也都点头。
陈建国却笑道,“倒也不是不能外传,可以口口相传,只要不落文字、不说是我写的就行。”
听到这话,众人眼神更加惊讶,
到底是什么样的诗,竟然让陈建国有自信可以“口口相传”?
顿了一下,陈建国也不再卖关子,轻声说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
说出这句诗,陈建国在心里默默对顾城说了声抱歉,
养心功只能改善这些先生们的身体,可精神上的创伤,却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他需要给先生们找一个支撑他们继续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柱,而对于这些文人来说,可能再没有比这句诗更适合的理想源泉了。
果然,
听到这句诗,所有人都眼睛发亮,有的已经开始默默念诵,
即便是最有童心的张天翼先生,此时也难得认真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句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
念了好几遍,他才突然抬起头看着陈建国,“还有呢?后面是什么?”
陈建国迎着大家炽热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就只有这一句,后面没有了。”
“就这一句?”
张天翼先生愣了愣,随即又缓缓用力点头,“够了,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冰心先生此时眼里已经隐隐浮现泪光,轻声叹道,“对啊,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沈从文先生品味了许久,突然问道,“可有题?”
陈建国点头说道,“有题,题目是,一代人。”
“一代人?”
沈从文先生咀嚼片刻,拍拍大腿说道,“诗好,题更好!”
第336章 提前返回
陈建国回到龙山11队的时候,正好是二月十三日,正月初八,
到了生产队,远远的便有村民打招呼,“建国回来啦。”
“回来啦,”
陈建国挥手笑道,“新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