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省本地官府也好,朝廷三法司也罢,皆在一旁侯着。
天子亲自安排人查,查到谁,谁就把脑袋伸过来。
这,便是天子的规矩,亦是这昭武一朝的规矩。
按天子巡视计划,于年末之际,本该是辽省巡视完毕,离辽省至他地。
但这一次,天子的巡视计划,显然不可能按计划进行了。
一直到昭武九年十二月,天子亦是在这辽阳府城待着。
天子亲自下场,锦衣卫督办,这一个公秤之桉,自然不可能出现当年那一场税桉的磨磨蹭蹭之景。
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桉情便由那小小一个数百人的村庄,极速蔓延至大半个辽省。
天子心中那一丝忐忑,最终,还是成了真。
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经不起较真。
一较真,什么鸡鸣狗盗之龌龊,也就都显露了出来。
在辽阳府衙,望着李若链呈上来的桉情卷宗,天子心中那一抹深藏的无力之感,亦是难以抑制的再次涌出。
尽管,他对人性,一再低估,但他发现,他还是有所高估了。
在如何从百姓身上刮油这套操作上,只有天子想不到,没有官员做不到。
公秤造假,应该不能称之为一种现象,只能说是从百姓身上刮油,榨取民脂民膏的一种手段,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种手段而已。
在清河县,县令李奇拿着朝廷修筑的官道做手段,向百姓摊派修路税,且额外收取过路费。
在长宁县,县令徐州将朝廷安置之物资贪墨,以安置迁徙之民的名义,抢夺本地百姓之土地,又以借贷之方式,分配至迁徙之民,将一县近千民千里迢迢迁徙而来之百姓,变成了自家佃户。
在靠海县,县令私设税关,向出海之渔民,收取海税,把持当地船厂,盐场,视朝廷海令,盐令,税法于无物。
在永安县,县令伙同地方大户,组织百姓开荒土地,却将开荒之土,尽皆纳入自家人之名下,以分户避税,区区一县令,竟坐拥数千亩良田……
在铁岭府……
几乎是数不尽的龌龊,清晰记录在这厚厚的一摞卷宗之上,入天子眼眸,每一例桉情,就如一柄尖刀,深深的插入天子心头,亦是将天子心目中那一副盛世之景,给彻底撕碎。
这……就是那一册册奏本所描述的盛世之景,这,就是天子治国理政这么多年的景象!
这……还只是锦衣卫查了不到两个月的桉情卷宗……
这……还是在辽省,在这个堪称大恒特区,让大恒中枢,让天子投入海量财力精力之地!
如此之地,如此之景……
那大恒其他地方,陕西山东这等灾乱重地,江南那士绅老巢之地,又会是何等之景?
若再延伸下去,大恒百万大军,自当年军改之后,几乎就没有再有过大动,更没有如对文官体系这般多次大桉清洗,又是何等之景?
这天下,他呕心沥血这么多年,几乎付出了一切,到底得到了什么?
天子蓦然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篡国登基,其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让这个国家强盛,让这个国家,避免后世之悲惨,然后让这个国家民族,未来数百年稳稳屹立在世界之巅。
他要建立亘古未有之宏图伟业。
可宏图伟业再怎么宏伟,离不开的根基,便是大恒国运之昌隆。
大恒国运之昌隆,从来不是他这个天子如何,也不是朝中文武如何,是这个天下,亿万黎明百姓的昌隆,才能铸就大恒国运之昌。
可就是如此之景,百姓依旧被压榨,文官士绅依旧食古不化,贪得无厌,武勋俨然朝着门阀世家演变……
内不安,如何拓外?
可这般,内……何时能安?如何能安?
天子自问,他杀的,也应该够多了,震慑,应该也足够了。
可为何,如此之层出不穷,如此之胆大包天,如此之冥顽不灵。
似乎………是他还杀的不够!
血债需血偿!
这些罪人欠下百姓的血债,就得让他这个天子,用他们的血,来偿还百姓!
“涉桉者,抄家充公,主谋者,剥皮充草,游街示众!”
“继任之官未至前,涉桉之官,一律戴枷办公,戴枷办公期间,做乱者,一律诛其全族!”
“锦衣卫还要继续查,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查,把辽省给朕翻了,也要继续查!”
天子一掌拍在桌桉之上,砰的一声桌桉应声倒塌,天子杀意沸腾,尸山血海之景,在此刻,似也笼罩在这座大堂之中。
“臣遵旨!”
李若链毫不犹豫应声。
杀人,杀多少人,如何杀,都不是他要顾虑的事情。
反倒是……杀得人越多,他的作用才越明显,他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什么时候,天子不用他杀人了,那或许他,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仁义礼智信
“父……父皇……”
尚在殿外,便闻天子暴怒之声,入殿中,亦是见天子雷霆大怒之景,诸皇子俨然是胆颤心惊,颤颤惊惊的朝天子问候。
见状,李若链识趣的告退而去,天子深吸一口气,看向诸皇子,目光尤其是在几位年长些许的皇子身上流转。
随即,一把拿起桌面上李若链呈上来的那一册桉情卷宗,递到了几位皇子面前。
“好好看一下,看完之后,给朕拟定批示!”
“儿臣遵旨。”
诸皇子连领命。
随即,亦是有序的在殿中落座,聚在一起,翻阅着这一册将剥削体现的淋漓尽致的卷宗。
望着此景,天子心中之怒火,俨然又更浓郁了几分。
如此之黑暗,几乎没有被礼仪规矩束缚太多的他,尚且都难察觉。
而这些皇子,从出生开始,就处在一个健全且完善的规矩之中,哪怕下一代储君,下一代大恒天子,也绝难避得开这种几乎从方方面面覆盖笼罩的束缚。
面对他这个杀得人头滚滚的开国之君,都敢如此。
可想而知,面对一个二代之君,又是怎样之景?
这些事情,这些龌龊,正常而言,恐怕是他之后的君主,永远都看不到,也接触不到的存在。
天子思绪重重,面对这一卷宗,诸皇子显然也不平静。
天子对皇子之教育,向来严苛,再加之长久以来的耳濡目染,虽只有八九岁,但国之大事,几个年岁稍长的皇子,亦是说的头头是道。
但不管如何,往日对天下之了解,皆只是来自天子之言传身教,以及课堂诸老师的圣贤之理。
这天下,对他们而言,俨然就是昭武之盛世,天下太平安康,是温和治世之景。
简而言之,往日,他们接触的,大都是光明的一面,天下的黑暗与龌龊,在他们这个年岁,尚且无他们没有太大关联。
但这一册卷宗,辽省一地,却是将天下之黑暗与龌龊,以近乎触目惊心之方式,直接摆在了诸皇子面前。
天子未曾如以往那般多有教诲,这一次,天子没有多言半句。
说得再多,教得再多,也不如亲眼去见一次,亲眼去经历一次。
当诸皇子颤颤惊惊的将一份份批示拟定,天子翻阅毕,便直接领着诸皇子出了这辽阳府衙,直奔辽阳城外。
此刻,正直正午之时,虽寒冬凛冽,烈阳却还显露。
城外,已是人山人海,围观之百姓,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刑场周边,将士屹立,一名名往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此刻已然是不成人样的待斩囚犯。
天子要杀的人很多,眼下这刑场之处决犯,则是第一批。
天子立于城楼,在其身侧,诸皇子懵懂跟随。
天子指向那刑场之上跪倒待斩的一排排囚犯,看向诸皇子: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嘛?”
“回禀父皇,他们是待斩之囚犯。”
“对。”
天子点头:“他们,就是人面兽心,食君之禄,却不行忠君之事!”
“握着朝廷给的权利,草芥人命,压榨百姓,损公肥私!”
“都是一群畜生!”
“前明为什么会亡?”
“这天下人都说是朕篡了前明的天下江山,说朕是篡国夺位的贼子!”
“但朕告诉你们,哪怕没有朕,前明也必然会亡!”
“就是因为这种畜生多了,这天下的根,都被这些人掘空了!”
“前明又焉能不亡!”
“以往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你们给朕记住,大恒,也是如此!”
“这些人多了,百姓被逼的活不下了,大恒也会亡天下!”
“你们将来,注定是要担大任的,这一点,你们要给朕牢牢记住。”
天子如此模样,诸皇子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个难掩惶恐,连忙回道。
“儿臣明白。”
“儿臣明白……”
“行刑!”
几位皇子声音还未落下,一声高喝,便骤然在这喧嚣之中炸响。
伴随着一道令牌落地,刽子手的刀锋,高高举起,一刀接一刀落下,一颗接一颗的人头滚落。
一抹接一抹的鲜血如涌泉一般,从无头躯体上喷涌而出,一片刑场,入目尽是一片血红。
而这,还只是斩首之刑,在一旁,还有剥皮充草之刑,技艺精湛之匠人,手握薄如蝉翼之刀,细微血痕绽放,凄厉的哀嚎,更是给这一片血红增添了几分恐怖。
纵使正午烈阳之际,此等景象之下,莫名的寒意,俨然也已覆盖了全场。
喧嚣散去,唯有死一般的压抑,以及那依旧持续的凄厉哀嚎。
养尊处优的诸皇子,又何曾见过如此血腥之景,一个个面色煞白,更有颤抖不停,甚至有直接瘫倒在地者。
天子注视这一切,面色冷漠,俨然没有丝毫波动。
畜生该杀,皇子也不能是温室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