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不足,但也有可取之处。”
天子摇头,环视着这周边麻木怯弱的百姓,眸光闪烁:“若没有朝廷组织,这些灾民,恐怕大都得家破人亡。”
“但朝廷组织起来,又难抑组织之弊病。”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心为国为民啊!”
堵胤锡无言,为官这些年,从知县,到赈灾,再到多年主管迁徙。
接触的官员,数不胜数,接触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事情,他看的,也不要太多。
他也……没有丝毫办法,很多时候,他也只能默默接受,最多,也就是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住本心。
可笑的是,这保持本心,却也非他自己能做到的。
若非有天子之看重,他甚至连保持本心的资格都没有。
在这官场,不合群,不懂规矩,那就绝对是待不下去。
他能保持本心,也是借着天子之势,仗着只要踏实做事,为国为民,回馈天子厚爱。
哪怕不合群,不懂规矩,别人也拿他没办法。
若他没有天子看重,他恐怕也早已被环境同化,是非黑白,哪怕心不黑,也绝不是现在的他了。
他也该庆幸,庆幸在这一个圣君临朝之时代。
如若不然,他堵胤锡,要么碌碌无为蹉跎一辈子,要么……或许就成了他最为厌恶的人了……
……
第六百九十八章 炸弹
“吃饭了,都排好队!”
伴随着呼喝声响起,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地,亦是骤然多了几分喧嚣。
一个个百姓从营帐火堆旁走开,自发性的在一处处发放食物之地排起长队。
天子摆了摆手,一旁二德子亦是快步上前,没一会,便端着一碗尚且热气腾腾的窝窝头快步走来。
显而易见,这窝窝头,并非什么精细面粉制成,硬邦邦的,明显就是粗粮混合着某些杂物制成。
天子浅尝一口,如同嚼蜡的感觉,顿时在口中绽放。
望着一个个大口大口吃着窝窝头,似吃着什么美食一般的百姓,天子目光微闪烁,只是瞬间,便将心中的那一抹波动压下。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一句话,套在任何地方都适用。
虽说规定了对百姓的伙食,但这年头,虽说生产力已经慢慢恢复,虽说纸面上的粮食产量,已经足够全天下人使用,但,粮食不缺,却也并不意味着,每一个地方都不缺。
再者,不缺粮食,也并不意味着,这天下所有人,都能吃上精粮。
这天灾绵延的年头,为了抗灾,朝廷推行的耐旱,耐旱作物,土豆红薯这类,味道可都不咋地。
平日里尝尝鲜还好,当做主将一直吃,那可就折磨人了。
朝廷对天下粮食的统计,可是主粮,杂粮,一起统计的。
显而易见,对这这些百姓,在迁徙过程中,能够有粮食饱腹,已然是一件幸事。
至于吃好……
那至少得等到这绵延的天灾散去,整个天下,彻底进入稳定的正常状态,或许才能开启迈向吃好的发展历程。
“按规定,迁徙之粮,都是就地供给,很多地方种植之作物都有所不同,故而,供给之粮,也大都不同,不过,如今粮食紧缺,也大都为粗粮………”
堵胤锡在一旁解释着。
天子点了点头,笑道:“还不错,至少有的吃,还能吃饱。”
“朕当年,流落荒野,莫说吃饱了,饿急了,树根都刨除来吃。”
“为了半个窝窝头,甚至都闹出过人命。”
见天子感慨,堵胤锡也不敢多言,天子忆往昔,又岂是臣子可以插嘴的。
随即,天子话锋一转,却是突然道:
“爱卿你在辽省任过知县,又在陕西任职多年,如此两地往来,想必也是十分熟悉了。”
“和朕说说,这些年,各地的变化,还有朝廷政策的……利弊……”
闻此言,堵胤锡沉默一会,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这些年,见得太多了,也有太多想要改变的东西。
这一次,能亲自向天子汇报,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如何说?怎么说?
沉默好一会,堵胤锡才缓缓出声:“臣记得,当年初为官时,尚且百废待兴,民不聊生,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圣君临朝,臣所见所闻,整个天下,已然是欣欣向荣之景。”
“说点实在的,别说这些套话。”
天子摆了摆手。
堵胤锡停顿一会,一咬牙道:“臣斗胆谏言!”
天子大笑:“畅所欲言,无需顾忌。”
“臣以为,当前天下,最大之弊,莫过于人心未定!”
“臣总管灾民迁徙,来往数万里,朝廷之政,微臣之职,皆可见无穷阻扰。”
“所见所闻之地方士绅,往往皆对朝廷之政,多有微词,甚至多有违逆阻拦……”
“其心未定,其志莫测,此乃大弊!”
堵胤锡似毫无顾忌,亦是道出了心中最大的隐忧。
天子默不作声,心中思绪却是骤然翻涌。
这个弊病,天子清楚,满朝重臣清楚,但却是一直互有默契。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在天子面前将这个问题道出。
天子很清楚,从那一场财税土地改革开始,大恒与历朝历代的治天下主体,士绅地主们,就有了一道不可磨灭的裂痕。
天子默不作声,但却用一次次实际行动在证明,大恒哪怕未来也必然与士绅共天下,那他也得好好将天下的士绅地主改造一番,改造成适合大恒天下的存在。
群臣默不作声,视而不见,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他们就是那个阶级的人,其二,便是涉及的群体太过庞大且重要,稍有不慎,便是危急国运之事,所有人都是顾忌重重。
有想要改变的,为国为民的,便是在踏踏实实配合天子办事,推新学,改教育,重立选材体系。
有人心思动者,则是阳奉阴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亦或者表面顺从,暗中阻拦捣乱。
大恒立国之初,江南遍地叛乱,京城几乎整个朝堂叛乱而去,平定乱局之后,那一场陕西动乱,以及现如今白莲之乱,土司叛变……
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大恒与天下士绅的那一道隔阂。
历史上,李自成入京,后来之所以兵败如山倒,其根本原因,也是因为李自成与天下士绅的背离。
毕竟,李自成入京后,屠戮京城权贵,搜刮钱粮,便直接将开开心心迎闯王的士绅权贵们给推到了对立面。
故而,李自成一败,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一败涂地,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
故而,历史上的后金,亦是能轻松入关,且轻松统治天下。
如今的大恒,之所以能够一统天下,让天下士绅不满,却还能坐稳天下。
其根本原因,就是大恒没有败!
士绅们选择的对象,如南明,如辽镇,乃至蒙古,后金,以及这些年各地所谓的义军,都被大恒镇压!
大恒战无不胜,军威赫赫,以铁拳镇压天下,逼得天下士绅没有其他选择。
显而易见,哪怕到了这个地步,隐患犹存。
这一次白莲之乱,便清楚证明。
区区白莲教,能在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将叛乱绵延三省之地?
白莲教要是真有这个能力,也不至于是阴沟里的老鼠了,哪里是区区锦衣卫,就能将其剿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如今的大恒,这个浩瀚天下,就等于是有一个庞大的炸弹埋藏着。
只要大恒稍有懈怠,这颗炸弹,便会爆炸。
除非,大恒一直赢下去,天子一直赢下去,赢到最后,把这颗炸弹直接埋葬。
这亦是天子的想法。
但这………注定漫长……
第六百九十九章 利弊
“你说说,此弊,如何解决?”
天子很是平澹的出声,仿佛问的并非一个事关大恒国运危亡的问题,而只是一件平常之事一般。
对天子而言,这个问题,是根深蒂固的顽疾,是大恒承明而立,就必然会有的问题。
毕竟,大恒非是彻头彻尾从无到有的建立,这个天下,也没有经历王朝末年那持续绵延数十年的战争摧残。
整体的旧有秩序,几乎全盘存在于大恒。
这是大恒承明而立的必然之事。
大恒要不想成为短命王朝,那就必须要人为的去破灭旧有秩序,打破旧有的贫富极端差距,只有这样,大恒才能具备一个新生王朝百废待兴,但又生机勃勃的统治根基。
也才有治天下,才有实现一代盛世,实现天子心中宏图伟业的可能性。
人为破灭旧有秩序,那就必然会遭到旧有秩序的反噬。
这是根本原因。
很是显然的是,天子不愿与士大夫共天下,某种程度上,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大恒,只能与大恒的士大夫共天下,而不能与前明的士大夫共天下。
前明的士大夫,占据了太多的生存资源,土地兼并,贫富差距,一切的末代王朝之景,皆是因为此。
大恒若与这些人共天下,那就非是一代新生的王朝,只是一个寄生在前明腐朽躯体的腐朽王朝,随时都会彻底崩塌。
只有彻底破灭旧有秩序,破灭前明末年那些王朝末年之景,大恒才是一个真正的新王朝。
弊病很是清晰,解决的方法也很是清晰。
天子不介意堵胤锡道出,甚至很欢喜堵胤锡道出,敢常人所不敢,向来是天子颇为欣赏的。
但有胆子道出,跟有胆子知行合一,这是完全的两码事。
天子早就对这个弊病实施解决方法,当今大恒的教育改制,选材体系改制,除了推广新学,改变时代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此。
从思想上改变,从根源上扭转。
可现实却是,这场对思想的改革,哪怕天子极为关注,哪怕为此多次掀起大桉,却也一直进展缓慢。
从大恒昭武初年,到如今大恒昭武九年,从最开始在京城兜兜转转,到顺天府范围兜兜转转,再到这些年于北直隶兜兜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