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里就好，你在这里朝向这边，我俩站这儿。”唐华和黄旭华站在校门的一根立柱下，然后唐华再让黄旭华把舰船年鉴抱在胸前，封面摆在正面。
“好，一，二，三，拍！”
收起相机，唐华这才把黄旭华放回交大。临走前，还约好以后有空继续开讨论会，还可以带着同学一起来会。
……
“少爷，”回到公馆，孙石迎了上来，“司马秘书下午的时候来过电话，要不要现在回他？”
唐华走到电话机前拨号。
“唐公子，有这么一个事，范绍增范司令有一些资金流转和汇兑的业务，正好令尊开的永旭公司能帮他解决，所以你看……”
“哦？哈儿……范司令？”唐华大感意外，“久有耳闻啊。那没问题，永旭公司就是做这个的。”
“范司令的意思是想和你见面，请吃顿便饭。可能你不知道，范司令也是我们民促的同志呢。所以不如你带着永旭的赵经理，见面了赵经理处理业务，你们聊聊民促的筹备事务？”
“可以可以，”唐华呵呵一笑，“那就定明天晚上，百乐门。”
范绍增，民国的一个传奇人物，绰号范哈儿，后来又升级成哈儿师长、哈儿军长、哈儿司令。范绍增出生在富庶之家，小时顽劣，族人根本管不住他，有一次甚至故意把他绑起来假装要活埋吓唬，由此也得了范哈儿的绰号。1916年参加讨袁军，从此步入军界。抗战率军出川抗日，先后转战淞沪、江西、浙江、湖北，战绩不错，自己的88军也从“萌新”带成了能战之师。这时候空一格蒋公就来摘桃子，把范绍增架空了，这位哈儿司令一气就撂挑子回重庆了。
四川解放前，蒋介石又给了范绍增一个空头司令的名号，令他整一个“挺进军”出来防卫四川。结果范绍增拉起了两万人的队伍，然后战场起义了。
从抗战胜利到1949年起义的这几年，唐华看到的范绍增传记有点记载不详，只知道他似乎在上海呆过，没想到还真能让他碰见。
次日晚上，唐华和司马勉群等人乘车到百乐门，就看到范绍增的车队招摇而来。四辆汽车排成队在门口停下，先出来七八个卫兵守门，然后范绍增和姨太太（不知道是1号到40号中的哪一位）才下车，与司马勉群、唐华寒暄几句，共同走进一楼大厅。军方dalao就是排场不一般，哪怕是没了兵权。
“唐公子真是年轻有为，志向不凡！我们民促要多一点这样的年轻人才有前途撒。”范绍增年轻时混过袍哥，社会人说起场面话那是一套一套的，“我们第一都信奉三民主义，第二，都反对蒋介石，所以我们就是同志啰。”
“久仰范司令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幸甚，幸甚，”唐华也及时接话，“范司令抗日劳苦功高，在浙赣会战击毙日军中将酒井直次，抗战八年，这样的奇功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可惜乎日本已经投降，现在这承平年代，我等后辈也只有仰慕的份了。”
“哈哈哈，”范绍增大笑，“那个鬼子中将，是踩地雷死的！那一仗啊，鬼子中将以为我军退了，骑着大马，沿着路大摇大摆就追，追到个三岔口，轰隆一声，炸得他是人仰马翻，一条腿当场就断球，鬼子的军医抬他到旁边抢救，根本止不住血，然后就死球了！后来查到了，是我们88军的人埋的地雷，所以，这功劳就由88军领啰。”
唐华、司马勉群、赵经理、范绍增和他的副官五人在饭桌边聊边品酒尝菜，中间进来一个身着军装的，是范绍增的秘书。
秘书在范绍增身旁耳语了几句，就见范绍增思索了几秒，眼睛一亮，大声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顶了这个仓库！”
秘书：“是！”
“什么合法私产？他说合法就合法吗？一个百货商，日本人打过来了你不撤，你呆在上海做生意，那就是投日，就是汉奸！汉奸的资产当然没收，你去警告他，让识相点乖乖合作，要不然我就把他以汉奸罪抓起来咔嚓了！你去军营，带一个排的兵过去，他要是不听话，用手枪顶着他脑壳，我就不信他不怕！”
秘书连声说是，然后退出了雅间。范绍增转过脖子来重回席面。
“这都是宋子文宋院长教的！”范绍增说，“宋子文这老贼，做得比我过分多了！”
唐华微笑不语，只是顺着范绍增说话的节奏频频点头。
“唐公子，这一批查封的伪产，现在已经变现了，有三千两黄金、两万美金，还有十几担烟膏，”范绍增说，“这些我除了留一百两黄金，其他的全部兑成大洋，一定要现洋，不能是法币，所以要麻烦一下了。”
唐华看向赵经理。
赵经理：“这一共折合十几万现大洋……三天，给我三天时间筹集就行。”
“范司令，黄金、外汇存在洋行里不更好么？”唐华问，“金价最近看涨，银价倒是低迷得很。”
“我要现大洋，是运回四川，发给88军殉国将士的家属。”范绍增郑重其事地说。
唐华肃然看着范绍增，这个圆脑袋胖脸的五十岁老头。每个人都是复杂的综合体，历史人物尤其是。他娶了四十个姨太太，但是抗日也不含糊。在上海跟着宋子文大搞劫手，可转手又用敛来的财接济阵亡川军同袍。
范绍增这时候已没了袍哥痞气，脸上满是痛惜和不忍的表情。
“川人出川抗战，为国家流血牺牲，但蒋介石不地道，对老子范哈儿不地道我就喷回去，但是下面的将士日子太难过了。88军在浙赣就死伤八千多人，都是我们四川老乡，好多人我都认得。抗战八年，88军伤一万多，亡七千多，将士死了没抚恤，死前还欠了半年大半年军饷。家里死了主心骨，好多人就揭不开锅了。能接济一点就接济一点吧。”
“我了解了。”唐华说，“这么多现大洋，从上海到重庆路上多加小心，一定要派兵跟船。另外，出发的时候要尽量保密。”
第八章，大佬的葬礼（上）
时间过得很快，当唐华把第二篇稿件也就是《世界军事画报》的头篇文章写完之后，已经是1946年1月的下旬。
作为头篇文章，偏重大的战略分析、国际政治方向，唐华在文章里点评了东北的局势，与上一篇对马歇尔调停的文章呼应，最后还略微做了一下预测。
在唐华一边码字一边熟悉家里产业的这段时间，唐熊——老巡的病情愈发严重了。
“你说的那个抬棺舞，一定要找加纳的黑人来跳吗？”在医院，老巡问唐华。
“……撒哈拉以南的黑人都有自己的民族舞蹈，”唐华说，“倒不是必须加纳人来跳。苏丹人、班图人、科伊桑人都能跳起来。至于加纳国内，其实也还分阿肯族、莫西—达戈姆巴族、埃维族、加—阿丹格贝族，但我不确定这些民族的黑人跳起舞来是不是也一样喜感。”
“那你给我找找，上海黑人还是有一些的，能找到加纳人最好，没有的话……其他的黑人也行。无所谓了，黑人抬棺舞也是我穿越过来之后才爆红的，是不是原汁原味没有关系。”老巡说，“最重要的，一定要拍下来，找民华影片公司，要电影机和导演。”
肝癌在这个时代是绝症，没有手术，没有靶向药，甚至连延长存活时间的放疗和化疗都没发明。现在老巡的主要治疗方式——就是止痛药和止痛针，随着病情越发严重，剂量和注射频度也快到了极限。
1月20日的凌晨，在医院值守的孙石奔回公馆，叫醒了唐华。
老巡去世了。
在这个时代，唐华唯一能敞开聊任何话题、任何秘密的人走了。唐华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老巡走后，他只能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
孙石看唐华一脸的悲伤和痛苦，宽言好语安慰：“少爷节哀，老爷是睡梦中去世的，睡前打了一针德美罗，没有什么痛苦。”
……
1月25日，追悼会举行。在老巡去世到开追悼会这五天里，唐华每天都要去十六铺，监督找来的抬棺七人组练习彩排。之前在全上海寻找黑人，最后也只找到一个加纳黑人，另随便找了6个非洲黑人，组成专业团队。没办法，老巡去世后，在病房留下一张纸条，压在可乐瓶下，明确无误地写了，要唐华雇黑人抬棺，而且要载歌载舞！
“李济琛李检察长送来花圈和帛金！”
“蔡廷锴蔡司令送来花圈和帛金！”
老巡其实也在国民党挂了职务，但在国民党的党政体系中，是个不起眼的边缘人物。在文化界地位比党政稍高点，编书、编杂志，在上海和重庆小有名气，在买办和商界也有一些声望。追悼会上送花圈的，蔡廷锴和李济琛应该是名气最大的两个了。
蔡廷锴是派身边的秦秘书专程从广州来上海参加追悼会的。“唐公子，我从广州出发，临走之前，蔡司令还交待了一些话，一定要当面跟公子说。孙管家，我们——”
孙石、秦秘书和唐华进了灵堂侧面的一个小间。
“蔡司令首先说，你当娶妻生子了。唐公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年龄不小了。当然，你在美国读书四年有余，白人女子恐难娶回家，所以单身至今这情有可原。但现在既已学有所成，回到中国，应该即刻成家立业。老唐走之前没看见孙子，也没看见你成亲，遗憾呀！还是老唐对你太宠溺了，你四岁大的时候丧母，老唐就没有再续弦，也没有纳妾。要是换了其他人家，只怕是你一回国，女子早就找好了，彩礼都送出去了，你一下船，直奔花轿洞房。蔡司令只不过比令尊大六岁，现在孙子都会打酱油了。”秦秘书语重心长地先对唐华说了一番话。
秦秘书、孙石、以及老巡的穿越身份唐熊，都是广东人，蔡廷锴和李济琛也是广东人。实际上，民促某种程度来讲简直就是国民党中的“广东帮”，乡党氛围特别浓厚，比如管家孙石其实也是同派同志，党龄长达十几年。所以民促成员之间的谈话总是以家长里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