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开始折腾,下令说:“那就把弥封拆掉,继续念!还有,只念名字就可以了,别把那些文章都读出来。”
众臣绝倒,不知道皇帝在闹啥幺蛾子。
杨廷和只得不断拆卷,依次念出考生姓名,把备用卷全部念完,正德皇帝都还不满意。
“再念,再念,再念!”朱厚照连声催促道。
拆了好半天,都快拆完五分之一了,杨廷和终于念道:“贵州宣慰司王渊。”
“就是他了!”
朱厚照突然笑起来:“这个名字起得不错,一听就是状元。”
众臣面面相觑,大概搞清真相:白衣飞将王二郎的大名,已经被皇帝听闻,而且正好符合皇帝的选才标准。
杨廷和无法劝谏,因为他儿子暂列第一。
只要他敢多说半句,事情一旦传出,那就是打压地方士子,就是徇私给儿子求状元。
“咳!”
杨廷和轻轻咳嗽一声。
刘忠立即站出来,拱手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朱厚照质问道,“判谁第一是不是主考官说了算?”
刘忠答道:“是。”
朱厚照又问:“朕是不是殿试主考官?”
刘忠回答:“只有陛下能做殿试主考官。”
“那就对了,”朱厚照笑道,“你是会试主考官,若取中一个会元,旁人说你取得不对,你是不是想打死他?”
刘忠硬着头皮说:“若有同考官认为臣取得不对,臣会与其详细商讨,绝不可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气得站起来:“朕便与你商讨一二!你说,为何王渊不能点为状元?”
刘忠回答道:“被排为九十八名者,必然文章欠佳。”
朱厚照伸手道:“把卷子给朕看看。”
杨廷和立即递上去。
朱厚照大致扫了一遍,瞬间生出跟阅卷官们相同的心思: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咳咳!”
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朱厚照表情严肃道:“在朕看来,此卷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比其他文章的泛泛之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如此文章不点状元,天理何在?”
天理个鬼啊!
虽然阅卷时看不到名字,但会试前三的卷子,是默认单独列出评价的。
既然杨慎和邹守益已经被评为第一和第三,王渊的卷子就肯定是那份奇葩答卷,十四位阅卷官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陛下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
一个个重臣接连跪下,若王渊的奇葩文章都被点状元,那传出去就是今年最大的笑话,比反贼打到京城以南一百里更可笑。
除了李东阳之外,就连给王渊画圈的杨一清和张伦都跪下了。
李东阳跪不跪无所谓,老先生身体不好嘛,不跪的理由多得很,反正笑话绝对闹不到他身上。
朱厚照本来只是一时兴起,若仅有两三个大臣反对,他多半就顺坡下驴,把王渊点为榜眼或探花算了,同样能够进翰林院陪他耍乐。但十四个阅卷官,居然有十三个反对,这让朱厚照怒不可遏。
老子建豹房你们说三道四,现在连点个状元都不行,到底是谁皇帝啊!
朱厚照举着王渊的卷子,质问道:“你们都说说,这篇文章有哪里说得不对?京畿之地出现反贼,言官的奏章递上来一大堆,你们也因此出了今年的策试题。现在有士子把问题讲明白,把大明的顽疾都说清楚了,你们居然还在讳疾忌医!真当朕是昏君吗?”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而且句句诛心,众臣连忙磕头请罪。
户部左侍郎陈勖表现积极,反正他已经被正德罢过一次官,当即说道:“陛下,臣曾巡视山西宁武三关边务,在马政、盐政和军户制度上,贵州士子王渊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此人文章太过激进,摊丁入亩亘古未有,一旦施行必然天下大乱。若此人被点为状元,将来位列公卿重臣,必置江山社稷于危难之中!”
朱厚照冷笑道:“既让士子策试时弊之题,一来为国选才,二来广开言路。大明岂有因言获罪之理?若是都不让人说话了,那朕明天就把言官全部罢免!”
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说:“陛下,大明自不会因言获罪,但也不能让士子妄议国政、妖言惑众。以文可以观人,此文章殊为激进,可知此人性格尤烈,并不适合做重臣。”
给王渊画圈的大理寺卿张纶说:“陛下,白衣飞将王二郎的事迹,臣亦有所耳闻。陛下若是青睐此人,或可判为二甲第一,将来进兵部可也,入大理寺可也,迁都察院可也。以其不畏生死、敢于直言之烈性,最适合进兵部、都察院或大理寺,万万不可入翰林院。”
朱厚照自有歪道理,他强忍住怒火,笑道:“正是其性格太烈,才应该进翰林院修身养性,你们都应该好好教导,把他从邪路上掰回来!众卿,训导王渊的重任,朕就托付到你们身上了。”
众臣无言以对,皇帝太能扯了,你还不能说他是错的。
既然无法从策试文章和品性来反对,那该找什么法子呢?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晣突然说:“陛下,贵州边鄙之地,若点贵州士子为状元,恐怕不能让它省士子心服口服。“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很扯很搞笑,不愧是言官们的头头。
其他阅卷官听了,都有一种翻白眼的冲动。这话要是传出去,非但贵州士子不高兴,其他边疆省份的士子也会炸锅。
但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理由。
历史上,嘉靖皇帝就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一位云南士子的状元之位。
那个云南士子叫李启东,被阅卷官列为一甲一名。消息当晚就传出去了,好几个边疆省份的士子,纷纷齐聚云南会馆庆祝。这不仅是云南士子的喜事,更是所有没出过状元的边疆省份的大喜事。
结果呢,嘉靖皇帝搞封建迷信,听信一个道士的鬼话。说如今天下大旱,要点个能下雨的状元,于是嘉靖跟此时的朱厚照一样,辛辛苦苦翻出一个叫“秦雷鸣”的士子。
但这种迷信言论不能明说,于是嘉靖就称:“云南边远,不宜点状元。”不但不点状元,连榜眼、探花都不给,只扔去做二甲第一,估计也是被阅卷官们气的。
不过嘛,这个传闻可以有些假,因为那年的状元叫林大钦,是王阳明的心学门徒。
朱厚照冷笑道:“贵州可是大明之地?”
王晣也知自己不占理,硬着头皮说:“是大明之地。”
朱厚照怒喝道:“既是大明之地,贵州士子为何不能点为状元?你说!”
王晣也发怒了,跪着不肯起来:“此人不堪为状元!”
“你讨打呢!”朱厚照气得不行。
王晣挺直腰杆:“请赐廷杖!”
朱厚照大怒:“滚,这里不是奉天殿!”他又指着其他阅卷官,“今天这个状元,朕点定了!谁还有异议?”
众人跪着不起来,以沉默表示反对。
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直接拿着王渊的卷子坐回去,提笔写下六个红字:第一甲第一名。
第111章.111【独占鳌头】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他想点谁为状元,就能点谁为状元,这是法律和礼制赋予朱厚照的权力。
朱厚照唯一做错的地方,就是不该拆卷看名字,对其他考生极其不公平。
但严格来讲,前三名的卷子也不该拆。
如果君臣都遵守礼制,那正常程序应该如此:皇帝在弥封好的卷子上,按文章好坏来点状元、榜眼、探花。众臣回到东阁,拆二、三甲进士卷子填写金榜。翌日,将二、三甲进士榜呈交皇帝御览,在获得皇帝认可之后,这时才拆前三名试卷,并把空缺一甲的进士榜补充完毕。
但是,从朱元璋、朱棣那会儿,就带头破坏拆卷和填榜程序,总要提前把一甲试卷拆开看名字。
一百多年下来,大臣们也习惯了。而且在请皇帝点状元的时候,还经常主动拆开给皇帝看,反正基本上不会再改变名次,无伤大雅。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算不清谁在破坏规则。
若大臣敢指责朱厚照擅自拆卷,朱厚照也可以指责大臣擅自拆卷,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华盖殿。
内阁官员云集于此,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似乎已经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朱厚照和阁臣们在殿中等待,司礼监太监跑去制敕房,将一甲进士的名字填于金榜,又开始拟写传胪帖子。
金榜从制敕房送回来,尚宝司官员瞟了一眼,然后无比恭敬的请皇帝盖印。
随即,武英殿大学士梁储捧着金榜,前往奉天殿交给礼部尚书费宏。
费宏是今年会试、殿试的总策划,他同样属于内阁重臣,礼部尚书不过是挂名兼职而已。但真正的礼部尚书白钺,三个月前死于任上,礼部事务又交回费宏管理。
“费学士,请接榜。”梁储双手递上。
费宏举双手捧过,弯腰向梁储还礼:“梁学士,有劳了。”
梁储站着不走。
费宏有些奇怪,随手把金榜打开,见王渊位列榜首稍微有些诧异。
梁储问道:“费学士可知状元之事?”
王渊被强点状元的消息,昨晚就已经小范围传出。但礼部属于科举事宜主办方,出于回避原则,礼部官员不得过问监考、阅卷和评选之事,费宏谨遵制度根本不听风言风语。
费宏微笑道:“状元自有陛下点出,身为臣子又何必多嘴?”
梁储苦笑道:“确实如此。”
费宏入阁是杨廷和强力推荐的,但他跟杨廷和不是一条心,或者说跟谁都不是一条心。
这位先生十三岁童子试案首,十六岁江西乡试解元,二十岁殿试被点状元,四十一岁就成为阁臣,如今不过才四十四岁而已。
费宏平时云淡风轻、中正和气,犹如庙里菩萨佛像,关键时刻却能站出来担事。历史上,王阳明平息宁王叛乱,就有被罢官的费宏在身边出谋划策。
你以为这是个正人君子?
嘉靖朝重臣郑晓,如此评价费宏:“数公中唯宏最下,虽有才,心行险测。”
这是一个真正的老阴比,他本来跟杨廷和走得很近,嘉靖大礼议时却静观其变,杨廷和刚一下台,费宏就升任内阁首辅,成为大礼议事件的最大赢家。
并且,此人看似温和恭俭,实则非常记仇。
他本来跟王阳明关系亲密,还一起平息宁王叛乱。但因为所属派系不同,王阳明不听从费宏建议,选择把宁王押送给太监张永,双方立即从朋友变成敌人。在杨廷和下台之后,王阳明依旧无法翻身,其中关键便是费宏在打压。
直至费宏下台,王阳明才终于可以起复为官。
皇帝把王渊点为状元?
关我费宏屁事!
即便王渊真要搞什么摊丁入亩,费宏都不会直接反对,只有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手。
望着梁储远去,费宏云淡风轻,脸上微笑依然。
……
王渊与诸士子,早已在奉天殿外等候多时。
此时此刻,士子们都换上了进士巾服。
王渊身穿一袭深蓝罗袍,缘以青罗,袖口宽大。腰系黑角革带,脚踩黑色短靴,头上还戴有进士巾。进士巾类似宋代官帽,但两翅没那么长,帽翅两端还系有黑纱垂带。
这一身行头换上,士子们个个变得精神起来,可惜过两天就要还给国子监,留给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朝廷蛮抠门的,送给新科进士拿回家珍藏多好啊。
但谁让朱元璋厉行节俭呢,这也是节俭的一种体现。
华盖殿那边,鸿胪寺官员已经拿到传胪贴,凑请皇帝移驾奉天殿。一时间,音乐大作,导驾官引着朱厚照至奉天殿升座。
礼乐,有礼就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