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61节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想起当初跟王渊一起打猎,一起嬉戏耍乐。

 恍如昨日。

第87章.087【京城市棍】

 王渊抵达北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途中耗时八十九天,距离会试仅剩十一天时间。

 正德时期的北京外城墙,其东、西、北三面,跟后世北京二环大致重合。至于南边,只修到后世的前门地带,更南的外城墙是嘉靖朝修建的。

 王渊对北京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南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杂乱民居。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规划,都是老百姓自发定居在城外,上百年来陆陆续续建起来。

 当然,人口既然多了,街市也形成了,就必须委任官员来管理。

 对于那些严重扰乱市容,又或者容易引发火灾建筑,官方肯定会进行强拆处理。

 户部贡院位于北京城东南角,周边民房已经被各地士子租得差不多。

 同路的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举人,纷纷跑去投靠同乡会馆,实在住不下才选择租赁民房。而云贵川等地士子,则没有会馆可以投靠,老老实实沿街寻觅房屋。

 由于需要养马养驴,王渊、金罍和邹木都住在客店。

 这是一家规模较大的客店,虽然位于北京城外,但平时客流量充足。因为进城就是各部衙门,外地赴京办事的官员,很多都选择在此住宿,而且来往商人也非常多。

 张赟住不起高档客店,也没脸再让王渊接济,自己在城外寻了一处民房。

 仅仅过去两天,张赟便厚着脸皮,来客店找王渊借钱。

 “出什么事了?”王渊问道。

 张赟吞吞吐吐:“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王渊无语道:“被人骗钱了?”

 “嗯,”张赟满脸胀红,说道,“昨日我与同宿的安徽举子,结伴一起去逛书坊,看有没有什么好书。结果遇到个穿锦缎的公子,他跟我们套话攀谈,得知我们都是副榜贡生,就说自己在户部有门路,可以帮我们买官。”

 “你还信进去了?”邹木惊讶道。

 张赟一脸郁闷道:“刚开始我也不信,但他坐着蓝呢大轿,身边又有几个健仆,那些健仆都穿的是绸袍。中途又来了个国子监生,花三百两银子买怀远县丞。此人很会说话,跟我们聊了半个时辰,彼此之间已经引为知己。他说自己是吏部尚书刘忠的侄子,非常欣赏我们的才学,只需随便给点银子,就能安排我们当一县主簿。”

 王渊、金罍和邹木面面相觑,就连周冲等随从都差点笑出来。

 不怪张赟太傻太天真,只怨京城的骗子太专业。

 蓝呢大轿可是官轿,这些骗子不但违制坐官轿,还敢冒充吏部尚书的家人。而且中途又有演员加入,假冒国子监生,当场花三百两买官。

 贵州士子哪见过这等事情?

 立即就被骗得五迷三道,还以为自己运气逆天,居然跟吏部尚书的侄子交上朋友。

 王渊憋着笑,问道:“被骗了多少?”

 “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只剩下两块碎银子,”张赟垂头丧气,只能从别人身上找安慰,“跟我一起的安徽士子更惨,被骗了二十两银子!”

 邹木好奇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被骗?”

 张赟挠头说:“等那些骗子走了,书店老板才责备我们。说他一直在跟我们使眼色,我们还傻乎乎被骗,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那家书店在哪里?”

 张赟指着东边说:“崇文门外不远,那里有一条士子街,专卖笔墨纸砚和书籍字画。”

 “不要自责了,我帮你把银子弄回来,”王渊安慰两句,便对金罍说,“金兄,麻烦你配合演一出好戏。”

 金罍问:“为何是我?”

 王渊笑道:“因为你身穿锦袍,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以金罍的性格为人,他是不会帮忙的,甚至还觉得张赟活该被骗,谁让张赟想着走歪门邪道呢?但此刻王渊发话,金罍居然同意下来,老老实实跑去崇文门外钓骗子。

 而且,金罍还主动去买金冠和玉簪,连方巾都不戴了,只为看起来更像冤大头。

 第二天,王渊带着金罍出门。

 邹木则留下来温习功课,毕竟只有几天就会试了,他完全没把握能够考中进士。张赟也没外出,怕被骗子认出来,只心神不定的在租屋里苦等。

 金罍骑着王渊那匹水西马,浑身打扮得富贵无比,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王渊以及几个书童,负责扮演金公子的随从,也是个个身穿绸缎衣服。

 他们在士子街瞎逛游,整个上午都没有收获,估计骗子短时间不敢露面。不管如何,反正瞎买了许多东西,逢人便吹嘘金公子是副榜贡生,这次肯定能够考中副榜进士!

 ……

 东城外,一处民宅。

 临近正午,有个小厮打扮的青年,快步跑到院中:“褚爷,发现一只大肥羊!”

 “哦?”

 褚爷正在锻炼身体,放下石锁问道:“什么肥羊?”

 小厮笑道:“一个穿金戴玉的公子哥,自称是云南来的副榜贡生。逢人便吹嘘自己学问好,肯定能够高中进士,你说他中了副榜进士能有啥用?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人,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今天上午买了好几轴字画。”

 “可曾寻到落脚地?”褚爷问。

 “刘三跟过去了,我回来禀报消息。”小厮说。

 过不多时,负责跟踪的刘三跑回来,笑道:“褚爷,那只肥羊住在隆兴旅店,我一直跟踪他们进了客房才回来。”

 褚爷思考片刻,说道:“这次让老二唱主角,扮演进京探亲的富家公子。身份嘛,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亲侄,今天下午就找机会跟肥羊接触。如果能捞一票大的,这个月都别再出工了,肥羊很可能会报官。”

 “嘿嘿,这些外地人,连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刘三笑道。

 这些骗子在明朝被称为“市棍”,京城特别多。

 高级市棍还有临时官方身份,往往为书办胥吏。

 京城若有差官外出,不外乎计算钱粮、行移作稿等事务,读书人不屑亲自干这种杂事,于是就要临时聘用书吏随行。

 而这些高级市棍,虽然没有官身,但胜在能写会算。一旦打听到有差官出京办事,就通过多种方式竞聘,大摇大摆的随官出京。到了地方,疯狂诈骗钱财,甚至收受贿赂、帮人篡改官方资料。

 普通市棍则潜伏在京城,遇到进京办事的官员,或者进京赶考的副榜举人,便三五成群设局行骗。往往诈称自己是吏部某官员的家人,可以帮人打点安排,哄人傻乎乎的掏银子。

 而受害者即便意识到自己被骗,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报官。因为他们有功名在身,这事儿传出去要毁前程的!

 比如隆庆朝内阁首辅高拱,就在京城有无数便宜外甥、便宜表侄,把高拱的名声搞得很坏。气得高拱亲自微服调查,抓来一大堆骗子送去刑部严惩,甚至上疏皇帝要求整顿京城治安。

 张赟的运气非常好,才来北京几天就被人设局了。

第88章.088【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旅店内。

 金罍摇着新买来的折扇,大冷天扇着风问:“若虚,我们转了一个上午,那些骗子都没出现。眼看着就要会试了,总不能一直演下去吧?”

 “今天下午再去转转,如果还没骗子上钩,也只能是算了。”王渊想了想说。

 “那就快点出门吧!”金罍突然变得很积极。

 这货已经被带坏了,感觉演戏好有意思,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吟诗作赋的乐趣。

 众人再次出门,排场够大。

 金罍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王渊给他牵缰绳开道,身后是张鸣远和祝伦两位打手,周冲等书童充当小厮紧跟着。

 还没走到文士街,就迎面而来一行锦衣青年。

 “快闪开,金公子的道也敢挡!”王渊嚣张大喊。

 不怕遇到权贵,因为这是南城外,真正的权贵都在城内。一般而言,此处也不会有官轿瞎溜达,张赟搞不清楚情况才被唬住的。

 话音刚落,对方也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在谢二爷面前骑马!”

 王渊鼻孔朝天,冷笑道:“金公子的父亲金老爷,可是云南大理首富,人称‘金半城’,半个大理城都是金家的!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在金公子面前充二爷!”

 对方集体双眼发亮,金半城啊,一听就是超级大肥羊。

 王渊也在观察对方,若遇到真正的权贵,直接撒丫子跑路便是。

 对面的健仆嗤笑道:“我家公子可是吏部文选司郎中谢老爷的亲侄,谢老爷的祖父一夔公,乃是英宗朝的状元!云南来的商家子,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也敢在贵人面前嚣张!”

 王渊和金罍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骗子上钩了。

 文选司郎中这种敏感职位,其家人怎敢在京城胡闹,怕不是嫌言官们的工作太清闲!

 不过嘛,这些骗子还真做足了功课,居然知道文选司郎中谢麒的祖父是英宗朝状元谢一夔。

 “公子,文选司可以任免地方官员,不能轻易得罪。”王渊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见。

 金罍的演技非常浮夸,刚刚还不可一世,突然变得惊恐万分,连忙下马:“让……让你们先过去就是!”

 不走心啊,表情转换太生硬了。

 王渊提醒道:“公子,这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啊!咱们金家有的是钱,砸他几千两银子出去,怕是能买到一个知县来当!”

 “真能当知县?”金罍震惊道,演技愈发浮夸。

 王渊说:“公子是副榜举人,已经有当官的资格。只要摸清门路使钱,肯定能买来官做!”

 “那我还考什么会试?直接使钱啊,”金罍摇着折扇,哈哈大笑,“我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王渊指着对方说:“我们公子不缺钱,多少银子能买到知县啊?”

 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把骗子搞得哭笑不得。他们都还没下网呢,大鱼就自己蹦上岸了,如此肥羊不多宰几刀简直愧对苍天。

 “大胆,居然敢买官,”对方一边呵斥,一边走过来,低声说,“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一个地方详谈。”

 “我懂,”王渊笑着回头对金罍说,“公子,你看吧,京官也是一样的,天底下哪有银子搞不掂的事情?”

 金罍收拢折扇,指着骗子:“本公子要当知县,你们开个价!”

 “稍等,我们商量一下。”对方回去窃窃私语。

 “不会有诈吧?挺邪乎的。”

 “小地方的土财主,没见过世面,以为来了京城也能用银子开路。”

 “若他能拿出上万两银子,怕真能买到一个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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