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们打着火把,生员们互相抱拳祝福:“今科必中!”
金罍虽然没有说话,但还是朝其他人抱拳回礼。
外边院子的生员们也准备好了,又是一阵祝福声,众人陆续来到街上。
青云街人流如织,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不时传来嬉笑声。偶尔一声惊呼,却是忘了带准考证,飞跑着回住处去拿。
即便是租贡院附近的房子,凌晨一点也得收拾好。如果住在更远的客店,那头天晚上就要准备出门。
不到四更天,大约凌晨两点半,诸生汇聚于龙门前。
官府已经准备好长牌灯,每盏灯都写着地名。例如王渊几个,全都聚在“贵州宣慰司”的牌灯前——如果换成江南之地,那得以县为单位排队,因为每个县的考生都很多。
田秋跟王渊抱拳告辞,跑去“贵州思南府”的牌灯前排队,他那队伍只排了十多个人。
王渊仔细观察整个贵州的队伍,发现竟有将近四百人应考,可能是被今年增加的两个举人名额给刺激到了。
如果按照朝廷三十取一的标准,贵州的满员应考人数应该有六百三十人。多了不能报名,各省提学官在科试之后,就要根据成绩确定名单,应考人数不能超过该省名额乘以三十。
贡院有好几道门,贵州士子全在西门聚集,由监试官进行点名——中门最受重视,由监临官亲自点名。
“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王渊听到自己的名字,提着考箱快步过去。
一个监试官仔细对比王渊的相貌特征,另一个监试官搜查王渊的考箱,最后还有一个监试官给他搜身。
检查完毕,监试官对王渊说:“去领卷,等着依号入场。”
王渊领到答卷和草稿纸,便站在里头等着。
李应早就进来了,笑道:“希望别挨着屎号,哈哈。”
屎号就是专门用来拉屎撒尿的房间,每个考棚都有一两间。
明代还好,一场只考一天,屎尿多不到哪里去。清代一场考三天,期间都要在考棚里吃喝拉撒,屎号的臭味之大可想而知。
等待片刻,终于轮到王渊入场,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
天可怜见,距离屎号隔着四五个考位,好歹影响不是太大。
考场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有些省份财大气粗,直接用青石板铺就。云南这边有些糟糕,全部是被夯实的泥巴地面。由于贡院三年未开,草长得比人还高,需要提前一两个月进行清理,王渊座位下方就残留了一些草杆子。
广场上有很多号筒,每个号筒长约十丈,就像是关牲畜的竹木笼子。号筒被隔成无数个号舍(考房),大小跟治安岗亭差不多,但非常低矮,王渊只能弯着腰进去。
王渊一入号舍,便立即有个士兵过来,这种士兵名曰“号军”。
一个号军看守一个考生,以防止有人作弊,但他们只能站在号舍外,不能进屋打扰考生答题。
王渊猫着腰站起来,清理自己号舍的蜘蛛网、灰尘之类的异物。接着又拿出榔头、钉子和油布,把整个号舍都用油布遮好,可防止风吹日晒雨淋。
油布没钉牢靠的,那就得担心意外了——淋雨暂且不提,如果遇到大风,直接把你写好的答卷给吹飞,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钉油布,这是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便是巨婴才子金罍都很熟练。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是五更天了(约凌晨五点)。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五声响,这是外边在打更。更夫甚至还喊出避鬼驱魂的口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折腾大半夜,考生们还想打盹儿,听到这喊声啥睡意都没啦。
王渊比较心大,裹着毯子,直接趴桌上睡着。
但睡下不到一刻钟,站在外边的号军就敲打号舍,提醒道:“相公起来,题目纸来了!”
历史上,由于科举作弊现象严重,嘉靖朝进行了许多改革。比如乡试题目,必须在考试当天,由主考官与监临官临时翻书决定,而且准许给考生出胡乱截搭的怪题。
但现在还是正德年间,乡试没那么多规矩,考试题目提前两三天就出了,而且不准出扰乱经义截搭题——这种题目,顶多能在考生员的时候出。
此时天光微亮,王渊点起蜡烛,一边研墨一边看题。
明代乡试的强度非常高,一天考一场,第一场要作七篇八股文,其中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刻交卷。也即是说,真正的答题时间只有一个白天,七篇八股文够考生忙活的。
清代就要时间宽裕得多,考试内容变化不大,却有三天两夜时间答题,磨洋工也能生生的磨出来。
把七道题目大略扫了一遍,王渊闭眼构思第一题。
等到天色透亮,王渊便吹掉蜡烛,开始在草稿纸上拟作。乡试没有人来戳印,可以自由调配时间,只在黄昏前交卷即可。
第一题,取自《孟子·尽心下》:“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这个主考官出题很刁钻啊,讨论的是“神圣”二字,就连朱熹批注都没有讲清楚。
朱熹只是引用张载和程颐,再加上自己的理解进行解释,大意为:“大可以做到,化很难做到。大而化之是说,一个人的伟大,已经融入方方面面,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伟大,这就是圣人。至于神,不是圣人之上还有神人,而是圣人已经做到极致,凡人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如果联系《孟子》上下文,可以从“学而致之”的角度阐述,但想将八股写得精彩,必须联系《中庸》的“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大部分的考生,此时都已经提笔,但基本上只局限于《孟子·尽心下》,很难去联想《中庸》的相关内容。
王渊笑了笑,很快破题:“大贤著圣神所由名,以示致学之极功也。”
他也从“学而致之”破题,接着又用“理”来承题:“夫大而至于圣神,皆一理之充极。”再开始起讲:“然非学,何以驯致之哉?”
精彩之处,在于“中股”之后,直接转到《中庸》,阐述惟至诚者方能致圣神,全篇收尾总结即“学以诚”,并回到《孟子·尽心下》,将学、诚、仁、智、善、理与大而化圣、神不可知完美结合起来。
王渊好歹跟着王阳明学了一年多,不自觉融入“知行合一”思想,但体现得并不突兀,也没有违背朱熹的批注。
第72章.072【对上频道】
从天亮到中午,王渊已答三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他这速度只能算中规中矩。
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昨晚出门之前吃的饭,早晨忙起来根本没吃。
王渊从食盒里拿出几个馒头,又倒了一碗清水,再抄起火腿砸桌上,用小刀慢慢片肉。他将馒头切成两半,把火腿肉夹进去,又淋上一些果酱,火腿三明治便大功告成。
明代乡试虽然强度高,但胜在不折腾人,一场考一天,只需带午饭即可。
清朝那是真的扯淡,一场考三天,考生还得带炉子在考场煮饭。比如经常被同学们要求坐下的独秀先生,他考科举时,吃了好几天半生不熟的挂面,都是自己烧水、自己煮面,随便伴点啥酱料就囫囵吞到肚子里。
吃过火腿三明治,王渊继续写作文。
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下午时,做至最后一道五经题。此题选自《礼记·文王世子》:“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
联系被省略的前文一起翻译,便是:“三代国君教育太子,一定要用礼乐。乐可以陶冶情操,礼可以美化外表。礼乐渗透于心、表现在外,太子就能健康成长,养成谦虚恭敬而又温文尔雅的气质。”
这道题可以从多个方面论述,可以讨论教育,可以讨论礼乐,可以讨论师德。
王渊选择三者相结合,中心思想为:“教育太子的老师,自己就应该德行端厚,用一言一行去浸润引导太子。各级公学的教谕,也应如此,则天下士子都能成为君子。”
“礼乐能悦诸心,德容自著其美,盖礼乐合内外之道也。”
破题之后,王渊文思泉涌,流畅自如的写完这篇。
等七篇八股文全部写完,已经是申时三刻,即下午四点半。
王渊又用了半个时辰,将七篇文章润色一番,进行少许的细节修改,这才开始誊抄到正式答题卷上。
此时将近酉时三刻,即傍晚六点半。
夏季日长,离天黑还早得很。
王渊表示自己要交卷,号兵立即跟监试官沟通,拿着他的答题卷、草稿纸和准考证,一起送往掌卷官那里。
掌卷官非常重要,必须由清廉之官担任,至于怎样才算清廉,那只有鬼才知道了。其职责为:发放试卷,收纳试卷,将答卷送去弥封官处封存。等誊抄官抄完朱卷之后,由对读官逐字对比朱卷和墨卷,防止誊抄错误。对读完毕,朱卷再次交给掌卷官保存,最终送去给阅卷官批改。
王渊交卷之后不能立即离开,也懒得离开,直接趴在考桌上睡大觉。
昨晚折腾一宿,今日做题一天,脑子晕得跟浆糊一样。
及至傍晚,天色渐黑。
号军跑来将王渊叫醒,示意他可以离场了。
王渊拎起考试行头,打着哈欠钻出号房。此时交卷离场的将近一半,众人涌出考棚,叽叽喳喳的说起考试内容。
考试结束时间为戌时四刻,即晚上九点整——戌时便是黄昏(晚七点至晚九点)。
那些还没考完的生员,由官方提供蜡烛。一个时辰后收卷,如果还没搞定,那就抱歉了,会被号军们直接叉出去。
周冲一直等在外头,见王渊出来,立即迎上去说:“二哥出来得早,定然考得不错。”
王渊笑道:“照你这样说,交白卷岂不是考得最好?”
周冲嘿嘿一声:“二哥既有心情说笑,定然是考得很好。”
王渊不再跟他开玩笑,问道:“还有谁交卷的?”
周冲回答道:“刚才看到田秋田相公,他说脑子昏得很,先回去睡觉了。”
看来李应诸生还在考试,王渊也懒得再等了,带着周冲回去吃饭休息。三天之后才考第二场,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后两天放松心情,基本上就能调整过来。
直至第二日上午,王渊才终于知道,李应居然是被号军叉出考棚的。
“我最后一篇经义没写完,这次肯定不能中举了。”李应哭丧着脸说。
邹木跟他同命相怜,苦笑道:“我倒是写完了,但时间不够,最后一篇是瞎写的。”
“瞎写也比没写完好。”李应更加郁闷。
王渊问越榛:“文实考得如何?”
越榛说:“还好,压着时间写完的。”
主要还是贵州士子未经风雨,随随便便就能考中秀才,哪遇到过一天之内写七篇八股文的高强度考试?而且昨晚还一夜未睡,考到中午脑子都是懵的,越懵越写不出来,越写不出来就越懵,恶性循环能把人给整崩溃。
一起来云南的十多个生员,只有王渊和田秋在黄昏之前交卷,其他全都考崩了。
不过嘛,若人人都崩,就看谁崩得不那么厉害,反正今年要录二十一个贵州举人。
……
一般来说,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个,由布政司聘请才学之士担任。
能请到德高望重者最好,实在没有选择,那就请各地老师来当主考官——至少得教授级别。
今年的云贵乡试主考官,分别叫文澍(shù)和邹清。
邹清就不提了,老秀才一个,是昆明这边的府学教授,完全属于充数陪跑性质。
文澍则是成化二年进士,今年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曾担任重庆知府和思南知府。在重庆当知府时,他曾赈济饥民数万人,让几千土匪自动解散,并服从官府的安置工作。在贵州当思南知府时,文澍跟太监闹得不愉快,气得辞职退休至今。
文澍去年都还定居在桃源县,半年前,王阳明路过桃源,特意拜访了慕名已久的文澍。
二人年龄相差几十岁,却聊得甚是投机,足足交流半个月。文澍特意租船,陪同王阳明畅游桃花源,王阳明写下《桃源洞》和《晚泊沅江》两首诗。历史上,文澍的墓志铭都是王阳明写的。
前不久,文澍回到云南处理家族事务,被云南左布政使亲自请来当主考官。
“橘安先生,贵州卷子已经阅完。”邹教授捧着一摞朱卷过来。
文澍点头说:“放着吧。”
第一场考完之后,便要开始阅卷批改工作。
除了两位主考官之外,还有几个同考,都属于阅卷官。
这些阅卷官叫做帘內官,只负责出题和阅卷;监考官属于帘外官,只负责监督考试。
巡按御史同时负责帘内和帘外,拥有的权利最大,但不能参与阅卷工作。
文澍已经老眼昏花,必须贴着试卷才能看清,他批改卷子的速度慢得让人发慌。
好不容易把云南卷批完,文澍拿着金罍的朱卷,颔首微笑道:“此子才学非常,四书五经当为云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