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西班牙若能稳住,大明经济就能稳住,西班牙财政破产之后,大明财政也就跟着破产。明末经济非常古怪,白银通货紧缩,铜钱通货膨胀,崇祯在位时,粮食白银价几年时间下降70%,粮食铜钱价却同比涨了十倍。
两个字:银荒。
偏偏朝廷税收只认白银!
王渊的改革政策还好,提前进行了币制改革,老百姓用铜钱交税也行。现在说是岁入三千多万两银子,其实朝廷收到的大部分是铜钱,太仓库为了装铜钱不得不进行扩建——太仓库不仅是仓库,更是储存钱币、粮食及各种物资的军事城堡,那里有城墙和驻军在把守。
王渊虽然对经济学没啥研究,但各省的情况他却熟知,而且是高屋建瓴的观察全局。他简单解释了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现象,说道:“必须让富省多出的银钱,流通到穷省那边去,顺其自然是肯定不行的,直接给穷省百姓送钱更不可行。”
张璁理解得最快,点头说:“此事确实棘手。”
汪鋐也大致明白情况,问道:“太傅可有定策?”
王渊说道:“我仔细考虑了大半年,只想出一个办法。每年岁入最少的五个省,以及北方各边镇,总督上任皆带十万两银子过去。这十万两银子,有灾赈灾,无灾则修桥铺路,或者修建水利工程,或者修建边疆长城。一切工程,皆不得招募役夫,只许雇佣农闲百姓。如此,农民和游民有了收入,商贾也能因此获利,地方也得到兴旺发展。”
毛纪惊道:“每任总督都带十万两赴任?”
王渊说道:“只是穷省和边镇总督才有银子,而且若有大灾发生,总督可申请追加银两。”
王廷相问:“财帛动人心,如何防止总督和地方官员联手贪腐?”
王渊笑道:“杜绝不了,只能尽量监察,每个总督赴任,都派一个给事中跟着。给事中可带典薄账房,随时记录银钱去向,若事后查出重大问题,给事中不论是否贪腐,皆与总督同罪而论。”
内阁重臣面面相觑,竟有强令总督带着银子赴任的事情。
今后穷省和边镇总督,绝对会变成香饽饽,而且一个个手握实权。地方商贾为了承包工程、出售物资,必然争相巴结新任总督,稍微有能力的总督都能轻松办事。
王渊说道:“诸位若无异议,吾这便上疏陛下了。”
能有啥异议?
都是王渊说了算。
无论君主或大臣,最能获得权威的事情,便是重大军事胜利,古今中外,无一例外。而王渊,已取得一系列军事胜利,只这个就能让所有人闭嘴,更何况他的改革还让国库溢出来。
张璁仔细思考,赞道:“太傅此法,便如以工代赈。只不过并非赈灾,而是赈穷。”
王渊笑道:“不是赈穷,是赈钱荒。穷省的富户肯定有钱,但银钱不断升值,他们不舍得拿出来用。富人的钱藏起来,穷人的钱都交税了,市面上的银钱愈发稀缺,钱就变得越来越值钱,市面上的钱于是更加稀缺。如此恶性循环,必须从外部输钱进去,总督带十万两银子赴任勉强可以缓解。此非定例,若有朝一日,国库也缺钱,未来君臣亦可取消。”
至于贪污,只要别太过分就行,王渊对官员贪污还有容忍度。
身边有给事中盯着,给事中又都是些小年轻,稍不注意就会把事情捅出来。因此,但凡聪明又想贪钱的总督,多半会从工程方面下手,比如吃回扣啊,又或者让亲友参与招标啊,只要别搞豆腐渣工程都还算凑合。
修桥铺路,兴建水利,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有利于地方的持续发展,即便银子被贪走一半也值得去做。
朱载堻收到王渊的奏疏,绞尽脑汁愣是没想明白,只能把老师召去乾清宫。在详细解释之后,朱载堻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批准了王渊的建议。总督几年一任,任期最长的甚至能达到九年,就算一年一任,全国每年也只拨百余万两而已,这点钱对大明来说不算个啥。
内阁政令一出,满朝皆惊。
来自穷省和边镇的官员,纷纷称赞王渊爱民如子,其中不乏有人悄悄给家里写信——总督手里有银子,赶快去打听总督想干啥,说不定就能借机参与工程捞一笔。
让王渊啼笑皆非的是,无论穷省还是边镇总督,拿到十万两银子之后,清一色跑去地方兴办学校。在广办社学的同时,又翻修扩建官学,或者帮学校购置学田,真正搞水利或边防的少之又少。
因为办学见效快嘛,而且还能得到读书人称赞,于自身而言也是重大政绩。
至于边镇总督,蒙古人都被干趴下了,根本不着急修长城堡垒。在边镇多办学校,教化军户和异族,才是总督心里的头等大事。
鉴于此情况,王渊只得追加政令:每任总督的十万两赈款,不得用于兴建佛道寺庙,不得用于兴建名胜古迹,最多只能拿一万两用于办学,剩余银两以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巩固边防为先。
朝中各派系,为了总督职位,简直抢破了头。
贪钱的想要捞银子,有能力的想要干出政绩,反正十万两银子握在手里再说。这只是额外银子,若遇到突发事件,又或者启动重大工程,还能继续找朝廷要钱。
王渊不是西班牙贵族,不会有钱了就做暴发户。
你很难相信,弄到巨额财富的西班牙,几十年时间就搞得财政崩溃,且国内的工农商业得不到任何发展,底层百姓因为物价上涨反而过得更艰难。
西班牙有钱了只做两件事——
第一:到处买买买,无论是奢侈品还是日用品,全都向国外购买。抢钱就能买东西,我为啥要自己生产?
第二,扩建军队,继续打仗,继续抢劫。西班牙的军队在极盛时,可以同时跟欧洲三个强国打仗,如果按照士兵和人口比例,相当于21世纪的中国拥有7000万常备军。
英国总是宣传自己干翻了西班牙无敌舰队,其实当时损失的,只是西班牙舰队的一部分,根本就没有伤筋动骨,且西班牙第二年就造船补齐了。西班牙衰落的真正原因是财政崩溃,军队养太多,打仗打太多,四面树敌又不发展自身,且又沉迷于奢侈享乐,最后每年从美洲弄来的金银,竟然无法支付军事贷款利息。
如今,大明国库丰盈,当然要搞西部开发、北部开发!
第682章.680【国富论】
黄峨亲自端着肉糜粥进来,对王渊说:“过几日便是上巳节,靳夫人(金罍之妻)邀我们一家去郊外踏青。你可走得开?”
王渊涂改着稿件,点头道:“去吧,很久没走动了。”
黄峨又说:“靳夫人之意,是想将她家的媛儿,许配给骐儿(王骐)为妻。”
“骐儿已满十七岁,确实应该张罗婚事,”王渊说道,“可趁上巳节踏青,让小儿女们自己聊聊,若是情投意合便可遣媒人提亲。若他们哪个早有心上人,也不要一味强迫,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省得。”黄峨随手拿起几张书稿,入眼却是《国富论》三字。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王渊在高中时囫囵读过,依稀记得某些概括内容,但细节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反倒是马克思经济学理论,什么生产力、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剩余价值……这些东西王渊记得更清楚,他曾经高中分班到文科,老师上课都有讲过的,只因背书背得头大无比,学着学着又跑去读理科。
王渊现在写的这本《国富论》,部分来自亚当斯密,部分来自马克思,部分来自穿越前的各种阅读,部分来自穿越后的为政经验,堪称一本政治经济学的大杂烩。
黄峨翻开第一章【绪论】,只见稿子写道:
“国之度,民之用,皆劳作而得。若废生产劳作,国无税赋可支,民无衣食可活,未闻世间有不劳而获之事也……劳作有序,分配有度,则国富民强;劳作无序,分配无度,则国贫民弱。”
“工匠造物,农户耕种,可称劳作。商贾货通有无,学者著书立说,亦可称劳作耳。”
“劳作生产,须有人与物,二者缺一不可,此谓‘生产资料’。欲得粮食,须有人耕种,亦须有土地、种子、农具之类……”
“人,可称‘生产者’,亦可称‘劳动力’。创造财富之多寡能力,可借物理学术语强名之,谓‘生产力’也。推而大之,以工厂拟人,以国家拟人。则可论及‘工厂之生产力’、‘国家之生产力’。”
“一妇人以旧式纺车织布,昼夜可得几尺?若以新式纺车织布,得布数倍之。若以蒸汽机织布,得布百倍之。生产者人数不变,而所得财货骤增,此谓生产力之提高也。”
“若欲提高生产力,改进生产工具只得其一。生产工具为物,为‘生产资料’,人亦‘生产资料’也。是问,可改进人否?必可改进之!”
“一书生,一老农,同耕一亩地,谁得粮食较多?一农户,一盐户,同煮一锅卤,谁得盐教多?人有专精,此生产技能之别。提高生产技能,亦可提高生产力。”
“又问,兴修宫室城墙,为何当设督造官?乃分工劳作也,不使役工闲之,不使石匠做瓦匠活耳。生产力愈高,则分工愈细化,后文将详而论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劳无所得,则必怠工懒散。大明工匠,为官府服役,必得过且过;为自家谋生,则辛劳勤奋。灶户亦然,煮正盐懈怠,煮余盐积极,皆因正盐无利可图,余盐乃妻儿生计所依。此谓生产积极性,大明户籍之别,乃生产力之一大桎梏。”
“究其所因,分配不均也!”
“推及天下,百姓耕作,得衣保食,朝廷征收,可支国用。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若海内百业旺,国库尚空虚,此分配之大弊也。财富何匿?权贵、士绅、豪强、商贾,上夺国之计,下夺民之利也。”
“由此可知,国富民强之策有三:其一,政令通畅,分配有序;其二,发展知识,推广技能,提高生产力;其三,逐步取消户籍之分,逐步允许游民存在,尽最大可能解放生产力……”
绪论看完,黄峨再看第一章正文。
迎面一大堆名词阐述,商品、货币、劳动、分工、市场、资本、生产力、生产资料之类,看得黄峨不由发笑:“你这是要致仕做商贾吗?”
王渊说道:“我在写一本君臣必读之书,此书学问经世济民,可称之为‘经济学’。”
人类社会形成之后,经济学便自然产生,只是一直没有形成专门学问。
西方最早的经济学著作,应该是古希腊的《经济论》,作者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专门论述奴隶主家庭经济。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也有一些经济学思想。
特别是亚里士多德,认识到货物有两种用途,一种是本身固有的,一种是交换产生的。这个思想,后来被亚当斯密发展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进入中世纪之后,欧洲只剩下神学,经济学成为神学的一部分,能发展成什么鬼样子可想而知。
至于中国,诸子百家皆有经济学思想,荀子还专门著有一篇《国富》,并影响接下来两千多年的中国。荀子以农为本,提倡“重本”治国,同时又肯定工商业的作用,但必须对商贾进行必要限制。他认为富国必须富民,达到上下俱富,从汉代起成为主流,只不过“富民”经常被搞得走样。
法家也差不多,富国强兵,重本抑末。但是,商鞅和韩非主张“强国弱民”,只给百姓保留基本财富,而且疯狂打击工商业。
而道家嘛,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政府尽量不干预经济运行。
王渊这本大杂烩《国富论》,主要思想只有三个:国家有限干预;提升科技,细化分工;解放社会人力资源。
细节方面,提出并阐述各种经济学名词,简单论述历代各朝的经济问题。着重阐述明初建国时的经济环境,与正德、绍丰两朝经济环境的巨大差别,便是不同时期应当用不同的经济政策。而在不同的省份,也该适当调整经济政策,做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至于更深入的内容,王渊写不出来,就算能写出来,读者也无法理解。因为大明的社会经济,还在资本主义萌芽当中,许多益处和弊端都还未显露出来。
当然,王渊还重点讨论了棉吃人、丝吃人的问题。
山东大量农田改种棉花,江南大量农田改为桑田,如今已形成北棉南桑的经济局势。如此不但导致地域性粮荒,而且商业大兴加剧土地兼并,富户通过合法手段并购土地。就各省鱼鳞册变化来看,山东、浙江、南直隶三省,这几年的土地兼并异常严重,个别豪商巨贾已经聚得百万亩土地。
由此产生大量失地农民,一些成为佃户,一些成为游民。城市人口规模迅速扩大,运输、码头和工厂工人急剧增多,海外移民和商船水手也大量增加。各地方官员,应该加快“游民册”的制定,给这些游民一个合法的身份,不能再将其视为流民,否则久必生乱。
整本书字数不多,只有四万多字,王渊却足足写了一年半。
乾清宫。
随侍太监捧着一本手抄线装书说:“陛下,这是太傅献上的新书稿。”
朱载堻好奇的接过来一看,《国富论》的书名就让他精神大振。绪论只是概括,已令小皇帝感觉新奇,正文的细节阐述更让他茅塞顿开。
仅一个社会分工,王渊就写了近万字,这是前人从未有过的经济思想。
儒家一向提倡重农抑商,王渊却将土地和粮食,也归为生产资料和商品,甚至土地也是一种商品。
花费好几天时间读完,朱载堻叹息说:“吾知先生为何宣扬物理学了,物理门人研究万物之理,可以制造更优良的机器。如此,便可提高生产效率,也可细化社会分工,以更少的劳动力产出更多的财富。先生亦未违背儒家圣贤之言,国富第一策,便是要政令通畅,朝廷干涉经济运转,以保障小民之生存。来人……”
“陛下,奴婢在呢。”随侍太监躬身道。
朱载堻说:“着令司礼监经厂,印五千本太傅新书,分发给天下官员细细品读。”
第683章.681【第一个法定上巳节】
绍丰七年,三月初三。
这是设为法定假期后的第一个上巳节,京城的官宦人家、富商大族,甚至是殷实小民,都结伴到郊外踏青。
翁山(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卢沟桥……诸多景点热闹非凡,特别是京西、京东一代,火车可以通行,有钱人家能跑得老远。
张璁和严嵩两家住得近,都是小皇帝赐予的宅第,上巳节自然要结伴出游的。
张璁之妻已病逝,身边仅有长子、长媳照料。
张璁的三个儿子,都只考中秀才,浙江那地方科举竞争激烈,阁臣之子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长子张逊志,蒙荫进国子监读书,如今在太仆寺做正八品小官。长媳程氏,是张璁的旧时同窗之女,那同窗一直隐居山林不愿科举。
严嵩家里也很简单,妻欧阳氏,子严世蕃,媳卢氏。他一直没有纳妾,妻欧阳氏还是个麻子(天花病愈)。儿子严世蕃,也非历史上那严世蕃,整整小了五岁有余,只因严嵩提前进京复职,没来得及让妻子怀孕。
两家都带着第三代,孙子、孙女有好几个,乘着两辆马车前往西郊。
蝴蝶翅膀扇得很有意思,张璁如今被视为“礼学大宗师”,严嵩则被誉为“海内第一清流”。两人住得也近,一来二去成为至交,还发现各自小时候都写过《咏蛙》。
张璁的《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儿虫儿敢作声?”
严嵩的《咏蛙》:“独坐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弹琴鸣。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
这两首诗,都改自李世民的《咏蛙》,少年们写出来抒发志向,张璁和严嵩因此更加引为知己。
男人乘一辆马车,女眷小孩一辆马车,各自说着感兴趣的话题。
张逊志和严世蕃两人,都掀开窗帘欣赏沿途春色,有一遭没一遭的闲聊扯淡。他们两个年龄相差十岁以上,坐在一起真没啥共同语言,而且严世蕃已在江西中举,不像张逊志秀才出身只能恩荫小官。
严嵩比张璁仅小五岁,两人自是平辈论交。前者随口问道:“秉用兄,可看了太傅的《国富论》?”
司礼监经厂还在刻版,张璁读到的是手抄本,他点头说:“已然拜读过了,此书离经叛道,竟将社稷民生都归为商贾事。但细读之,又令人茅塞顿开,确为经世济民之学问。太傅此书,字字言利,却又透出对‘利’的大恐惧。”
严嵩说道:“吾曾听太傅所言,商贾如猛虎,当在笼中卧。但猛虎毕竟是猛虎,关是关不住的,当御之驱之防之,不可使其害民残民。去年我回江西,我的老家分宜县,竟也学那景德镇烧制瓷器,大片山地全都改种茶树。此逐利之举也,瓷器和茶叶可销海外,于国于民皆有益处。”
张璁笑问:“也有害处吧?”
“确实,”严嵩点头道,“江西本就土地兼并严重,以前是勋贵和官绅兼并土地。而今商贾骤富,南直隶和浙江米价腾贵,江西粮商便屯米运至外省贩卖,导致江西粮食也年年不足。江西百姓缺粮,买不起价格日高的粮食,只能向商贾典当借贷。一旦还不上钱,小民土地就被收走,豪商大贾皆田连阡陌。失地小民被迫沦为佃户,亦有诸多变成游民,被商贾雇佣去做工。”
张璁摇头叹息:“江西还算好的,旧时好友在信中说,我的老家温州府,小民之田已所剩无几,全被那些豪商巨贾买去。又因米价腾贵,一条鞭法的赋额杂项,全都被地主摊在佃户头上,便连做佃户都艰难得很。佃户纷纷举家出海,远离故土去那南洋求活,不去南洋也在城里或码头做工,温州地主竟招不齐佃户。如此境况,乃千古未有之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