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428节

 阿夫里尔已改汉姓,姓陈,叫陈赋礼。

 这是为了尽快归化,按照移册法的规定,自由民想转为汉民,必须拥有汉人姓名。

 生活于盛州的西班牙人,无一例外,全部给自己改了名字。要么姓陈,要么姓鲁,要么姓黄,要么姓洪,反正都跟着几位首领姓,且姓陈的占据绝大多数。

 就像每个来到大明的西方人一样,从震撼到崇拜,还没抵达京城,阿夫里尔就已经把这里视为天堂。

 天津,运河码头。

 阿夫里尔全家被护送下船,他是当朝首辅的岳父,盛州那边一路都好生伺候。

 一个头发花白,犹如苦行僧般的传教士,看到阿夫里尔的情况非常惊讶。他站在路旁用法语喊道:“先生,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阿夫里尔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听不懂法语,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话。

 传教士又用意大利语喊道:“先生,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阿夫里尔还是没回应。

 传教士有些急了,再用西班牙语喊:“先生,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阿夫里尔终于回头:“你在跟我说话?”

 传教士高兴道:“是的,我叫尼古拉·哥白尼,是一个波兰教士。”

 阿夫里尔说:“你好,尊敬的教士,有什么可以帮你?”

 哥白尼说道:“我想去北京,但身上的钱不见了,能不能借给我一些?”

 同为欧洲人,这也算老乡见老乡了,阿夫里尔笑道:“跟我一起吧。”

 “感谢您的慷慨。”哥白尼终于长舒一口气。

 哥白尼今年已经61岁,他的主业是教士,副业则是医生,而且被誉为“神医”。另外还有些业余爱好,比如天文学,已经研究了几十年的“日心说”。

 大部分时间,哥白尼都住在波兰,两年前受邀前往罗马讲学。

 这位老兄麻着胆子,把二十年前的部分研究成果讲出来,非常隐晦的宣称太阳是宇宙中心。他在试探教皇的反应,结果教皇没有任何反应,事后哥白尼却越想越怕。他不知道教皇是没听明白,还是教皇引而不发,吓得就要收拾包袱返回波兰老家。

 就在此时,一个罗马本地的天文学家,偷偷塞给哥白尼一本翻译书籍。

 此书名叫《天文概论》,作者是大明钦天监监正李伦,翻译者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卡米洛(中文名:柯喻道)。

 卡米洛在欧洲非常有名,其代表作有《东方行记》、《中国数学》、《中国物理》、《论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困境》。这些书籍的稿件,是通过信件形式,由欧洲海商带回去,陆陆续续集结出版,欧洲学者每年都等着新作问世。

 唯独《天文概论》,在欧洲实在没法发表,出版商们害怕被教会迫害。

 但是,《天文概论》这本书,已在罗马小范围传播,天文学家们悄悄传抄交流。

 哥白尼顿时被震撼到了,书中列举的一些天文数据,时间跨度竟然长达千年之久。另外,中国天文学家,还总结了几大行星的运行规律,研究深度远超哥白尼自己的《天地运行论》。

 已经六十岁的哥白尼,突然迫切的想要去中国看看。

 但他没钱,只能找人资助路费。

 哥白尼顶着神学家和神医的名头,前往佛罗伦萨公国,一番可劲儿忽悠,美第奇家族愿意提供资金帮助。他跨过地中海来到奥斯曼帝国,再走陆路穿越奥斯曼,转乘海船前往印度,又搭着大明商船抵达天津,然后身上的钱被偷光了。

 阿夫里尔问自己的随从:“这人想去北京,我可以带上他吗?”

 随从都是陈立的心腹,笑着说:“当然可以。”

 于是,他们步行来到火车站。

 等待多时,一辆客运火车进站,随从带着哥白尼、阿夫里尔及其家眷上车。

 火车喷吐的浓烟,把哥白尼吓了一跳,他瞬间想到来自地狱的恶兽,随即又开始猜测火车的运行原理。

 哥白尼刚上车坐下,就有几个大明士子上来,观察着车厢内饰议论纷纷。

 “这蒸汽火车,果然非同凡响,竟可拉着万斤重物日行千里。”

 “我问过了,能日行九百里。”

 “九百里跟千里有何差别?惟诚兄就爱抠字眼。”

 “吾等物理门徒,必须抠字眼较真,否则论文别想发出来。”

 “别跟我提那劳什子物理,去年拜师济物先生,学物理都把我给学傻了,比四书五经难上百倍。”

 “再难也要学,物理一门,日后必为显学。”

 “莫跟我说这个。吾等自江南而来,沿途饱览大好河山,又遇到蒸汽火车这等神物。何不赋诗一首?以抒胸怀。”

 “诗词非我志也。我欲效仿王相,弃诗就文(文特指四书五经),今后做那社稷之臣。”

 “值此绍丰盛世,花团锦簇,烈火烹油,怎能不诵诗词?明年我要去河套,看看那阴山秦长城。接着再去西域,看看那楼兰古迹。这些地方不去看看,如何能追忆汉唐盛景?我还要去南洋,去天竺,去殷州,把大明疆土都走上一遍!”

 “宗理兄好志向,可惜我兜里盘缠不够,不能一路奉陪到底。”

 “……”

 这些士子高谈阔论,精气神十足,看得哥白尼心生感慨。

 哥白尼问道:“先生,他们在说什么?”

 阿夫里尔说:“他们是中国的年轻学者,正在讨论学术问题,还说要到中国的各地去旅行。你看到他们的衣服和帽子了吗?衣服叫儒衫,帽子叫四方巾,在中国只有学者能够穿戴。我认识一个叫黄亮的学者,他的学问非常渊博,我的中国名字就是他帮忙起的。”

 哥白尼惊讶道:“我在南方一个叫杭州的城市停留,看到很多人穿着儒衫、带着四方巾。中国的学者这么多吗?”

 阿夫里尔也是半桶水:“中国从皇帝到官员都是学者,只有学者才能做行政官。他们有一种考试,孩童就可以参加,要通过很多次考试,才能被皇帝安排官职。”

 哥白尼一直居住在波兰,没有读过卡米洛的《东方行记》。

 这是一本不断连载的书籍,每过两年寄回一批稿件,固定在意大利进行出版。书中,卡米洛把正德皇帝奉为哲人王,把王渊奉为空前绝后的军事天才、治国大臣和伟大学者。

 且摘抄两段——

 “伟大的中国皇帝朱厚照先生,决心收复帝国的故土,那里被野蛮的鞑靼人占据。皇帝陛下,派遣他最忠诚的大臣、将军王渊,带着三十万军队前去征讨。赞美伟大的皇帝陛下,他是如此英明睿智,有着一切伟大君王所应具备的美德。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皇帝陛下已经病入膏肓,他在燃烧最后的生命火焰,完成祖先遗留的光荣使命……”

 “皇帝陛下是如此聪慧和勤奋,他本来可以有很多妻子,但他只爱自己的贵妃。他不像欧洲的君主,沉迷于奢靡享受,他总是在治理国家,同时如饥似渴的学习着知识。皇帝陛下会几种文字,中文、回文、梵文和拉丁文,我非常荣幸是他的拉丁文老师。他会骑术、箭术、格斗,他还精通诗歌、音乐和绘画,他也研究宗教与哲学,他就是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哲人王。”

 “在皇帝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一直在做武器改进实验。在皇帝的领导之下,中国的火枪和火炮,已经比欧洲领先一个世纪。欧洲是愚昧的,是野蛮的,而中国是如此的文明富足。欧洲的国王加在一起,也不及中国皇帝陛下的万分之一……”

 “皇帝的疾病非常严重,医生说很难熬过今年冬天。伟大的陛下,没有选择躺在床榻上等死,而是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是的,鞑靼人霸占的土地,已经被伟大的首席大臣王渊收复。王渊阁下总是无所不能,他在战场上从未有过败绩。那些曾经席卷欧洲的蒙古骑兵,在王渊阁下的面前,只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

 “在那举世无双的凯旋仪式上,皇帝检阅自己的大臣和军队。他站在城楼之巅,拖着病痛之躯,不断的朝着天空开枪,并命令大臣王渊在城下舞剑。伟大的陛下,就死在那里,死后仍然站立不倒,这是英雄对自己的臣民和军队在做最壮烈的告别……”

 哲人王,语出柏拉图的《理想国》,把建设理想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一个道德高尚、思想完备的哲人身上。

 这是古代欧洲学者,对君主的终极期待。

 《东方行记》在意大利出版之后,迅速轰动地中海沿海,并传到了法国和英国。中国皇帝朱厚照,比王渊的名气还大,被无数欧洲诗人歌颂赞美。

 另外,科举制度,也被卡米洛推崇备至,而且刻意忽略所有的弊病。

 “中国是学者治理之下的国家,就连最偏远的山村,也会有学校存在。孩童很小就开始读书,有些在十岁以前,便参加了童子试,成为最低级的学者——童生,即幼年学者。然后要去参加县试,成为进阶学者——秀才(或称生员),即优秀学者(或正式学者)……”

 “被国家认定为正式学者,就拥有纳税优待。这是对知识最崇高的尊敬,中国就是如此伟大,而欧洲的君主却在迫害学者。在这种优待之下,中国每年都有无数学者诞生,因此中国是文明的、理性的、哲学的、富足的、先进的。”

 “成为正式学者之后,他们还要参加乡试,成为出类拔萃的学者——举人。举人已经可以做民政官了,但中国学者有着更高追求,他们绝不仅仅止步于此。”

 “最后两步是会试和殿试,每次会试,有成千上万个学者参加,但只有三百到四百人通过。通过会试之人,被授予进士头衔,即卓越的学者。殿试由中国皇帝亲自主持,皇帝和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会临时作为殿试的考场。一个出身穷困家庭的孩子,只要拥有过人的知识,就能通过考试见到皇帝。这在欧洲,是不可想象的。中国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国王、贵族、将军、官员,都不是靠血统来决定,而是靠自己的知识决定。”

 “中国的首席大臣、伟大将军王渊阁下,便出生于中国最偏僻穷困的山村,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卑微的农夫。他通过努力学习,成为一个卓越的年轻学者,十六岁就在殿试见到皇帝陛下。而在欧洲,十六岁的学者,顶多成为贵妇们的座上客……”

 这些描述,简直让欧洲学者精神炸裂,将遥远的中国视为心目中的理想国度。

 那里有哲人王皇帝,那里知识就是一切,那里是学者向往的天堂。

 欧洲再次刮起中国风,而这次跟丝绸、瓷器无关,并且只在知识分子中间流行。在意大利,在法国,学者们谈论着中国的一切,研究卡米洛在《东方行记》中引用的所有圣贤名言。

 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在欧洲学者那里,已经跟希腊三贤并驾齐驱。

第664章.662【没落的葡萄牙】

 寒冬腊月,京城依旧在施工。

 哥白尼等人刚下火车,便看到热火朝天的工地。

 几位工部官员,身后跟着力士,力士肩上还扛着大锤。他们分段进行质量检查,用大锤往刚修好的城墙猛砸,通过声音就能听出哪里偷工减料、哪里结构不实。

 一旦出现质量问题,从监察官员到包工头,全都要被追责严惩。

 明代是有民间建筑公司的,就拿修筑城墙来说,官府征召的徭役只能干粗活。而木匠、石匠、瓦匠必须持证上岗,且要互相作保,建筑公司招揽工匠,对工程进行分段包干。

 几百年之后的花活,在古代就已经出现了,比如层层分包现象。

 正统年间,朝廷加深北京护城河,并把河岸全部变成石砌。其中,崇文门外通惠河一段,必须要在汛期之前完成,为抢工期只能进行分包。官方招标的营造厂,将20丈长的河段分包给通州营造厂,结果分包公司偷工减料,河墙坍塌造成多人伤亡。

 事后,两家营造厂的老板,全部被判秋后问斩,责任官员被集体廷杖八十。

 “停!”

 一个工部官员突然大喊,该段工程的责任官员、包工头和工匠,全部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等候接下来的判语。

 官员的脑袋凑过去,眼睛挨近了仔细观察,甚至手持放大镜查看。他指着一处墙体,皱眉道:“再敲!”

 力士连忙挥舞大锤,用尽力气狠狠砸下。

 连续几锤下去,官员厉声道:“灰浆稍杂泥壤,间隙超度,这段城墙拆了重造,一切损失由承包此段的营造厂负责!”

 “呼!”

 众人长舒一口浊气,只是重造还好,就怕问题太大直接抓人下狱。

 这次增筑北京城墙,水泥只能用于内层墙体,外层墙体还是得用传统白灰桨。

 像北京城墙这种国家重点工程,城墙最里层,全部是夯土,每层半尺,层层夯实。

 夯土层之外,又有一道鹅卵石层。

 鹅卵石层之外,还有一道条石层。

 条石层之外,才是大家看到的青砖层。

 此次筑城,鹅卵石层和条石层,都用水泥进行粘合。外面青砖层的砖缝,则是石灰、糯米浆、桐油等物混合制成,刀劈斧凿不能破。而青砖层和条石层之间,还浇灌了一层白灰桨,相当于古代的混凝土层。

 这种城墙,近代火炮都能扛住,八国联军一天攻破北京简直可笑。

 如果想挖掘地道埋炸药,地道也得挖很深才行,因为城墙地基是好几层三合土。

 历史上,嘉靖年间修建北京关帝庙,就连关帝庙的地基都有三层三合土。当时工匠心存侥幸,想打两层三合土来糊弄,心想埋在地下也没人看得出来。结果监察官员,愣是挨着地基挖了个深坑查验,包工头连带工匠全部抓去严惩。

 “我可以去看一下吗?”哥白尼问道。

 陈立派来护送的随从,立即前去联络官员。听说是王渊妾室的父亲来了,那些官员勉强同意他们围观,但不能去触碰任何物品。

 哥白尼看着他们艰难拆除青砖外墙,接着又拆除里面的白灰桨浇灌层。那玩意儿根本没法拆,必须两个工匠扶住钢钎,再用大锤狠狠敲击打孔。拆除这段质量不合格的浇灌层,估计得要二三十人同时施工,连续强拆半个月才行。

 “为什么要拆掉?”哥白尼问。

 阿夫里尔用汉话转述:“为什么要拆掉?”

 监察官员回答:“灰浆里面掺杂了泥土,砖与砖之间的浆层也厚了些。”

 听到答案,哥白尼简直难以置信。这段城墙在他看来,已经修筑得无比坚固,想要拆除都异常困难,在中国官员眼中竟然还质量不合格!

 哥白尼喃喃自语:“难怪中国可以制造出精美的瓷器和丝绸,还可以发现天体运行的奥秘,他们做事是如此认真而严格。这个国家太伟大了,相比起来,欧洲简直犹如未开化世界。”

 看完城墙建设之后,阿夫里尔被带去客栈安顿。

 阿夫里尔的女儿,只是王渊的妾室,不能想见就见。必须先去王家的门房通报,再安排一个时间上门,毕竟大明首辅日理万机。

 在客栈里,哥白尼竟然遇到一群欧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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