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马三才正在报馆写文章,突然有朋友跑过来说:“思参兄,朝廷来人了,你快回家避一避!”
马三才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我又没作奸犯科,为何要避朝廷中人?”
那朋友提醒说:“内阁相公们力图变法,你写文章反对变法,便是大大的有罪。虽然没有署本名,但杭州谁不知道你是‘白衣御史’?”
马三才喉咙干燥,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我所写皆属实,又没胡编乱造,便是内阁相公也该讲道理!”
那朋友反问:“思参兄,你可忘了王相总督浙江的手段?”
马三才浑身一个激灵,勉强说:“王相一直讲道理的。”
“谁官大,谁就有道理。”那朋友还在苦劝。
突然,报馆里来了一群官差,冲进来就问:“谁是马三才?”
那朋友说:“糟糕,走不掉了!”
马三才被吓得双腿发软,说话哆嗦道:“我……我便是。”
一个青年官员过来:“在下是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熊过,奉王相之命特来见白衣御史。”
完了,全完了。
马三才面如土色,口舌发干道:“不知王相……”
熊过拿出一副卷轴说:“离京之前,王相与吾言,变法并非乱法,借变法之名而残害百姓者,皆乱法之辈也。马兄文章写得好,王相希望马兄能够再接再厉。这是王相赠与马兄的礼物。”
马三才接过卷轴,却是一副墨宝。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赠浙江白衣御史马三才,王渊,绍丰三年六月初一。”
只那一瞬间,马三才就从地狱升到天堂,整个人就似飘浮在云里雾里。
马三才猛地挺直腰杆,拱手向着北方,感慨激昂道:“定不负王相之言,吾必以手中秃笔,为天下百姓伸张正义!”
熊过钦佩道:“马兄真义士也。”
马三才把卷轴收好,这玩意儿可做传家宝,忍不住打听道:“朝廷如何处置德清县之事?”
熊过说:“除浙江提学之外,浙江按察使、按察副使皆贬官三级。浙北巡按御史罢官。德清知县罢官,下狱审问,视罪行而定刑责。”
就算宋灵儿不把报纸带去北京,王渊也会收到消息。
正在修筑海塘的浙江左布政使蒋瑶,再次写信打小报告,将德清县的事情说得很明白。
湖州知府,被王渊降为湖州同知。
在绍兴清田有功的唐顺之,立即转任湖州知府,负责湖州清田事宜。
同时,长兴知县黄光升,因在浙江率先完成清田,并且认真负责不出错漏,授予散阶“承事郎”,平调去隔壁的德清县清田。待湖州完成一条鞭法改革,黄光升立即回京述职,另有重用。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黄光升只是个普通进士,在京城观政三月,就被外放长兴当知县,结果成为浙江第一个完成清田的知县。
历史上,此人累升户部尚书、刑部尚书,还是一个水利专家,改进了自宋代以来的海堤修筑技术。他还救过海瑞,海瑞上疏引来嘉靖暴怒,当时包括徐阶在内,很多人都在救海瑞,但顶多能让海瑞不死,丢官或者流放是免不了的。
身为刑部尚书的黄光升,却硬要给海瑞定死罪,且是以“儿子骂父亲”的名义,出于孝道和伦理来定死罪。如此,就把海瑞的其他论死之罪撇清,嘉靖一旦杀了就是虎毒食子之昏君。贬官也不行,流放也不行,因为刑部定了死罪,坚决不肯更改结果,搞得嘉靖完全没法处理,只能把海瑞关在大牢里好吃好喝。
对了,黄光升统兵打仗也不错,北方和南方出现边患,他都调兵遣将轻松搞定。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如今黄光升就因清田入了王渊法眼。
同样出彩的,还有右副都御使王以旗,此人以巡抚身份督理湖广清田。两年时间,跑遍湖广三分之一的州县,推着这些州县认真搞改革。
王以旗是王渊的同年,之前没啥交情,这次却突然冒出来当改革急先锋。
历史上,嘉靖有意出兵收复河套,此人立即支持三边总督收复河套。突然嘉靖又变卦,此人连忙反对收复河套,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吞回去。然后三边总督被嘉靖砍了,此人接替担任三边总督,顺便把边防事务搞得井井有条。他病死在边疆,军民自发罢市悼念,百姓、士卒、蒙古人都念他的好。
王以旗这个家伙,有些类似王琼。
喜欢揣摩上意,道德底线很低,但只要让他做事,他就能超额完成任务。
这样的人,不能做首辅,只能做干臣。
王渊如今变法改革,就喜欢用这两种人。一种如黄光升,真心支持变法,而且实干能力强;一种如王以旗,纯粹想迎合首辅,同样实干能力强。
……
问明白朝廷的处理结果,马三才心里更加舒坦。
他只是一个秀才而已,两篇文章为民请命,居然撸掉一串官员,已然坐实“白衣御史”的美称。
熊过问道:“这报馆的馆主是谁?”
马三才连忙回答:“馆主为冯先生,以前在南京做侍郎,去年辞官归乡创建了报馆。此时此刻,冯先生估计在垂钓宴饮。”
熊过扔出一份公文:“把这交给馆主,让他赶紧去报备,你自己也好生看看。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马三才将熊过送出报馆,这才开始细读公文——《报刊管理暂行条例》。
定期公开发行的读物,皆为报刊。
想要发行报刊,就必须有报馆,馆主应提前到各州府县申请报备,且缴纳办报保证金一百块钱。
一旦报纸刊载的内容有问题,官府有权扣除保证金,甚至是直接取缔该刊物。保证金被扣完之后,必须补足一百块,否则不得允许办报。
报纸所载内容,不得违反大明法律,不得有伤公序良俗。
报纸所载内容,必须用大字标注题材,如小说、诗赋、词曲、广告、新闻等等。
新闻题材,作者必须署真名,不得用笔名代替。
新闻文章不得造谣,必须写明时间、地点和人物,必须写明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此六要素,缺一不可,否则就视为造谣生事,各州府县可扣报馆保证金。造谣后果严重者,不但报馆被取缔,馆主和作者也当送去有司法办。
“嘶!”
马三才倒吸一口凉气,王阁老这是要管束天下报纸啊,今后在报纸上写新闻可要小心。
至少,不能像御史那样风闻奏事,必须把事情了解清楚,才敢动笔写文章拿去报馆,否则就要吃官府的挂落。
南京那边,在野党聚居地,同样也收到了这份公文。
第644章.642【对徐达后人开刀】
南京。
姚镆与梁材,天下两大清官,全被王渊扔过来。一个是南京户部尚书,一个是南京礼部尚书。
姚镆的儿子姚涞是状元,已被王渊升为翰林院侍讲学士,担任《绍丰大字典》的分房长,相当于编撰部的一个组长。
姚涞对此非常满意,自己不但参与文化盛举,而且还在其中担任要职,今后是可以青史留名的!
王渊对曲阜孔家的处理,从头到尾遵守规矩,让北孔彻底丧失人心,又调仁厚的南孔北上,此事也让姚涞深为认同。
这就是按规矩办事的好处,只要你不破坏基本规则,就能让政敌无法指摘,也能让中间派心存好感。
姚涞就对王渊印象甚佳,甚至多次写信到南京,希望父亲能够支持王阁老改革。历史上,以至诚至孝出名的姚涞,如今竟有些跟父亲决裂的征兆。
“这逆子!”
姚镆读罢儿子的家信,气得想要拍桌子,终究他还是有涵养,默默折叠信纸烧掉。
姚镆的处境非常尴尬,他当初跳出来,是多种原因促成的。
第一,权力欲。
杨廷和致仕归乡,杨党和清流群龙无首。王渊是个守规矩的,没有大肆排除异己,小皇帝看起来又有些忌惮王渊。于是,姚镆就公然站出来,认为清流必往自己这边靠,小皇帝也会扶持他抗衡王渊。
第二,治政理念不同。
姚镆觉得国库已经丰盈,按部就班便能开创盛世,力行改革反而可能天下大乱。他承认大明有问题,但一点点修正即可,没必要下猛料大动干戈。他是保守改良派,王渊是激进改革派。
结果呢,姚镆全看错了。
小皇帝跟王渊关系很好,根本就不扶持他。清流也迫于王渊权势,缩起来不肯露头,只有几个二愣子靠过来。
而且王渊的改革,就算不能完全成功,恐怕也不会闹得沸反盈天。
早知如此,老子就当改革急先锋了!
姚镆悔之晚矣,如今骑虎难下。
“老爷,梁尚书来了。”家仆在门外说道。
姚镆吩咐:“请他去会客厅。”
梁材跟姚镆的情况差不太远,同样是因为治政理念而抵触王渊。
历史上,此人在嘉靖初年力除弊政,也就是杨廷和搞的那一套。又因反对嘉靖大兴土木,遭到皇帝嫉恨,遂被罢职。
活脱脱一个弱化版的杨廷和,而且远比杨廷和更清廉。
两人都是好官,但他们反对改革,在王渊眼里就是大坏蛋!
家仆奉上茶水,梁材问道:“英之可看了新闻条例?”
姚镆说:“看了,并无不妥,王二办事很有章法。”
“唉,确实有章法。”梁材叹息道。
梁材也有些后悔,如今同样骑虎难下。
王渊大量提拔实干派,又精简全国衙门,失意官员不计其数。这些官员,多数一盘散沙,少数暗中抱团,且以梁材、姚镆二人马首是瞻。
两位清流,被诸多失意官员架起来,已是想退都退不了。
姚镆说:“犬子来信,新任南直隶总督,由左都御史陈雍担任。”
梁材惊道:“哪有左都御史做地方总督的,简直胡闹!”
姚镆说:“并不违制。”
梁材一愣,随即说:“是啊,并不违制。”
南直隶,是全国土地兼并最严重,且清田情况最复杂的省份!
历史上的张璁、桂萼改革,首先就拿南直隶开刀,并且渐渐摸索形成一条鞭法,这种方法后来被张居正捡起来。
但是,南直隶改革太难了,仅在局部州县成功,反弹太强烈无法推进,又因嘉靖的反复而彻底失败。
王渊不断敦促南直隶清田,同样只清了部分州县。
这次,王渊直接把左都御史扔来当总督,毕竟陈雍在江西时就杀疯了,不介意在南直隶杀得血流成河。
破罐子破摔嘛,陈雍被王渊忽悠得没有回头路。
一听陈雍要来,梁材沉默片刻,突然说道:“近年来屡染疾病,我欲辞官归乡。”
“辞了也好,不沾是非。”姚镆表示理解。
陈雍这个左都御史,全天下言官们的头头,竟被派来做南直隶总督,可见王渊是有多重视、多急迫。
届时,必然高举屠刀,谁敢阻挠都没好下场。
姚镆和梁材被推到前面,或有意或无意的成为反对派领袖,他们将处于这场风暴的旋涡中心。
于是,梁材打算辞职,先保住狗命要紧,一把年纪不想再折腾。
姚镆说道:“既然大用兄辞官,那我也辞官吧。”
两位老朋友对视,俱都无奈苦笑。
他们反对王渊,除了政治理念不同,还有另外一些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