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秉衡说:“学生欲效仿王相,苦练武艺兵法,今后出塞扫荡蒙古!”
“胡闹,”塾师说道,“好男儿,当晓圣人言,苦学五车书,整天舞刀弄棒像什么样子?”
尹秉衡道:“男儿在世,自有一身豪气,五车书算得了什么?”
“你……你……”
塾师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揪住孩童的耳朵,将这小兔崽子拖回去见家长。
其父尹纶,刚考取山东举人,开春就要赴京参加会试,如今正在家里辛苦复习四书五经。
见儿子被老师拖来,当面一通教训,尹纶连忙说:“先生请息怒,今日我定要教他老实听话!”
这塾师年龄很大,父子俩都是他的学生。
“啊!”
一棍子抽过去,尹秉衡被打得跳起来,却又乖乖站好不敢逃。
尹纶逮着儿子一阵暴打之后,喝问道:“你可知错?”
尹秉衡咬牙不语。
“还不认错!”
尹家勉强算是小地主,日子虽然过得去,但平时也很少见到肉食。尹纶这个长期吃素的举人,竟是臂力惊人之辈,他愤怒之下单手提起儿子,狠狠砸出门去,把儿子摔得七荤八素。
塾师被吓了一跳,连忙劝导:“打便打,别摔死了。”
尹纶说:“这等不孝子,摔死了才好!”
尹秉衡晕乎乎爬起来,见父亲又过来了,连忙喊道:“父亲,儿子以后是要拜大将军的。今日若把大将军打死了,父亲不想受那封侯之贵吗?”
尹纶本来已经举起棍子,听到这话哭笑不得。
桂萼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赞道:“少年好志气!”
尹纶没好气道:“他算什么少年,这兔崽子才八岁。”
桂萼惊讶道:“八岁便生得如此高大,竟似十二三岁的少年,言语也跟那少年无异。此子今后必为将才!”
尹秉衡听得昂首挺胸,骄傲地说:“我以后定拜大将军。”
“哈哈哈哈!”桂萼大笑不止。
历史上,尹秉衡是翁万达的门生,就是前文负琴背剑,要去徽州问一问不平事那位。
不是文举,而是武举,全国武进士第四名。
尹秉衡他爹是进士,后来官做得很大,这货却硬要投笔从戎。并跟随翁万达北击蒙古,打了自永乐北伐以来,大明跟蒙古之间最惨烈的一仗。
当时,蒙古十万大军南下,翁万达派遣新科武进士们,带一千士卒,兵分两路驰援前线关口。
第一战,尹秉衡百发百中,一个人就射死二十七个蒙古骑兵。
蒙古人不敢再强攻此关,绕去攻打隔壁一处关口。当时的武进士第一名,相当于武状元的王邦直,害怕蒙古人走小路绕过关口断粮道,竟率领几百人主动出关厮杀。
在遭遇数万骑兵埋伏的情况下,王邦直接连射死七人,又射死一个蒙古将领,竟然将数万蒙古骑兵杀退。
几万蒙古骑兵逃出不远,一个蒙古将领越想越怒,大吼道:“明军不过数百,我们几万人还败退,有什么脸面回草原?”于是带着部众杀回去,跟追击当中的明军再度交锋。
参将张风很快阵亡,王邦直誓死不退。
数百明军对阵数万蒙古骑兵,依靠地形优势,从下午杀到晚上,被团团包围之后,又足足杀了一宿。天亮之后,蒙古人已经杀怕了,将战马连在一起驱赶,蒙古士卒下马跟在后面冲锋。
王邦直挥舞着沉重的铁锏,亲手毙敌数十人,被马腹下钻出的敌人偷袭。他双腿被死死抱住,久战力竭已拿不动铁锏,抽出腰刀自刎而死。随后,王邦直被蒙古人分尸,为了泄愤还往他肚子里塞石块。
得知此关失手,翁万达命令尹秉衡前去拖住,亲领精骑设伏于白登山,又命令总兵周尚文率大部前后夹击。
尹秉衡手里只有五百士卒,接到命令之后,主动跑去山里进攻数万蒙古骑兵,为大明各路援军争取宝贵时间。此人一路杀穿蒙古人在山里的临时防线,找到王邦直被砍成几截的尸体,脱衣裹住碎尸又杀回去,竟成功把王邦直的尸体带回明军大营。
都说古代军队,伤亡率多少就要崩溃,可这前后两拨1000士卒,在几个新科武进士的带领下,伤亡率超过99%还死战不退,最后几乎是在战场上死绝了。
更可贵的是,这年尹秉衡才21岁!
浑身带伤的尹秉衡,被论功第一却不要,坚持说王邦直的功劳第一。伤好之后,被调去南方打倭寇,跟戚继光成为铁杆好兄弟。
如此名将,很快获得嘉靖皇帝赏识,被派去督修紫禁城的城门。好不容易把紫禁城修好,又被派去保定当总兵,这个地方根本就没仗可打。尹秉衡在保定整顿军队,把本可私吞的养廉银子,全拿出来购置了2700匹战马。
直至万历朝,张居正都已经死了,尹秉衡却还活着。南方倭寇再起,当年的抗倭名将,只剩尹秉衡一人而已,被万历皇帝启用为平倭总兵官。
这样勇猛清廉忠诚的名将,因为牵连进政治斗争,到死还是一个保定总兵。
此时此刻,尹秉衡只有八岁,整天逃课梦想当大将军。
桂萼爱才,问道:“大将军者,当有勇有谋。你可知兵法?”
尹秉衡摇头:“不知。”
桂萼笑道:“我知一人精通兵法,可荐你做他的学生。”
尹纶忍不住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桂萼抱拳:“饶州桂萼。”
尹纶大惊:“竟是桂薇垣当面,齐河举子尹纶,拜见布政使!”
桂萼笑道:“你这儿子,怕是不读书的,不如跟着王相学习兵法韬略,王相喜欢这样有志气的武勇少年。”
“若真如此,便是祖宗荫福。”尹纶非常开明。历史上,他虽然自己做了进士,却也不拦着儿子学武,还请名师教导儿子武艺兵法。
桂萼让孩童继续留在村里,他要先写信给王渊,等王渊同意之后,明年春天再把学生送过去。
当晚,桂萼住在尹纶家中,谈及一条鞭法之事。
尹纶说道:“一条鞭税,不可按照赋役黄册征收。家父已经过世十余年,却还得按官府黄册纳税,许多隐匿人口反而得以逃脱。”
桂萼问道:“以君思之,该如何解决?”
尹纶摇头:“无法解决。”
“是啊,无法解决。”桂萼叹息。
次日,桂萼返回省城,提笔给王渊写信。内容只有一个:加大田亩分摊税役的比重,尽量减少人口所承担的丁役钱。
什么意思?
即努力趋近于“摊丁入亩”,让地主们交得更多。
摊丁入亩,本就属于一条鞭法的深入改革,是一条鞭法的最终进化版本。
在古代,人头税和杂税没法取消。仅以征收目的而论,近似新中国1990年代的三提五统,这玩意儿直至21世纪才渐渐消失。
王渊在京城读到桂萼的来信,很快回复说:“绍丰三年的夏粮,提高田亩丁役权重一成,以试探地方士绅豪右的反应。勒令各州府县,尽快更改完善户籍黄册。”
这就是王渊不敢盲目在全国变法的原因,必须先在其中一省进行试验。
就算山东省试验成功,推广到全国之后,还得根据各省不同情况,而做出适应地方条件的微调。
历史上,张璁因为自身年龄太大,改革的时候非常急躁,还没推行全国就自己下台了。
张居正因为地方阻力太大,一方面选择向大地主妥协,一方面又在实施过程中矫枉过正。虽然使得中央财政大大改善,却在改革过程中扭曲走样,而且还无视了全国的个体差异性。
王渊的改革也不完美,但他尽量做到整体靠谱。
其实,山东的州县官员们,也被离谱的黄册搞得焦头烂额。
许多农民不愿给家中鬼魂纳税,干脆活人的税也拖着不交,里甲长和粮长又只看热闹,地方差役腾不出足够人手去催收。
都快春节了,省里定下的总税额,干得好的只收到三分之二。
如此大的赋税缺额,政绩考核必然是劣等!
于是,地方自动修正改革漏洞,州县官员向里甲长许诺好处。由里甲长出面,对那些不交税的百姓,以及隐瞒人口的百姓催收,收到的赋役给里甲长抽成。
里甲长趁机多多催要,鱼肉乡里搞得乌烟瘴气。
然后,这事儿就搞定了。
因为不管再怎么胡来,老百姓要交的税,都比以前变少了,能过得下去就行。
山东再次提高土地纳税权重之后,大地主无法反抗强硬的布政司,只能逼着州县官完善户籍黄册。州县官不想再收不上税,也在大地主的配合下,尽量更改黄册的错误,尽量清查隐瞒的人口。
绍丰三年的山东夏粮,征收状况非常喜人。
大部分州县的总税额,百姓自动缴纳就完成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让里甲长去催收。里甲长失去了大部分权力,也不敢像以前那么横,鱼肉乡里也得有个限度。除了个别太过凶恶的里甲长,其余都还比较“和谐”,整个山东宛若进入“盛世”。
只要政策大方向合理,只要地方官府不乱来,改革漏洞居然被民间势力自动纠错了。
第632章.630【物理学派自立】
绍丰二年冬,王渊被授予“特进光禄大夫”(正一品散阶),加授“太子少师”(正二品加官)。
毛纪被授予“荣禄大夫”(从一品散阶),加授“太子少保”(正二品加官)。
内阁和六部的主官们,皆有升赏。
若论上朝时候的班次,毛纪升得最快,早朝能够站在第三位,仅次于王琼和王渊。
对于杨党和保守派来说,毛纪彻底叛变了!
只因毛纪的老家在山东掖县,隶属于莱州管辖。而莱州港,又是整个山东,货物吞吐量排第二的港口。
毛家不仅大量种植棉花,还通过王渊弄到蒸汽机,在莱州办起了纺纱厂,专门给王渊的天津工厂提供棉纱。以前,毛纪是官僚地主阶级代表,现在却跟新兴资本家利益相关。
桂萼在山东清田时,毛家被清出大量隐田,又因一条鞭法而交更多税银。可那点利益损失,跟棉纱厂的收入相比算什么?
一直明里暗里反对王渊的梁材,求仁得仁,被扔去南京当礼部尚书。
兵部尚书李承勋,因病多次辞职,加太子少保而归乡养老。
中枢重臣格局再次变动:
翰林学士兼掌制敕房:王廷相
吏部尚书:何瑭;左侍郎:宋沧
兵部尚书:张璁;左侍郎:方献夫
户部尚书:严嵩;左侍郎:湛若水;仓场尚书:聂贤
礼部尚书:罗钦顺;左侍郎:温仁和
刑部尚书:颜颐寿;左侍郎:金罍
工部尚书:凌相;左侍郎:田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雍。
……
冬至已过,黄峨还没回来,估计要等开春之后才出川。
铜炉火锅,干辣椒碟。
吏部尚书何瑭大快朵颐,这货曾在经筵臭骂朱厚照,如今当了天官还是缺少礼数,胸口衣服一大块陈年油渍也不换新的。
“今年冬天,弹劾我的奏疏不计其数,”何瑭涮着一片羊肉,蘸干辣椒面吞下,表情陶醉道,“舒坦,暖和,辣椒真乃天赐之物也。要我说,探海侯最大的功绩,便是从殷州带回了辣椒。”
王渊笑道:“你上次是说带回了花生。”
“对,花生也算,炒酥了下酒,便给神仙也不做。”何瑭摇头晃脑。
王渊突然正色道:“莫管那些弹劾,便让他们在南京蹦跶,以后收尾的时候一锅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