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问道:“可愿去绍兴做府同知,专理清田之事?”
唐顺之虽然有些诧异,但没有询问原因,直接回答:“愿去地方清田!”
王渊给三人解释:“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做首辅,跟别人不一样,喜欢地方实干官员。但凡我在朝一日,今后的一榜进士和庶吉士,愿意外放地方的都会快速提拔。其实在我设想当中,内阁辅臣和六部尚书人选,最好能让当过两省布政使、总督或巡抚的官员升任。”
罗洪先、程文德、唐顺之三人恍然大悟。
王渊又说:“达夫的《大明天下广舆图》,若能编好三分之一,我便让你做左侍郎,剩下的另择人选接着干。”
罗洪先道:“王相不必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做事自当有始有终。”
王渊赞许道:“志气可嘉。但就这么说定了,你总得留机会给别人,事情不能让你一个人做完了。”
罗洪先笑着没再说话。
王渊又对唐顺之说:“去了绍兴,先替我看望阳明先生。”
这属于私事,唐顺之连忙说:“弟子谨记。”
数日之后,三道任命颁布。
设立翰林院舆图测绘房,应届状元罗洪先担任掌房,负责前往各地测绘大明江山(顺便监察天下不法事)。
外放应届状元程文德,担任正五品曲阜知县。
外放应届探花唐顺之,担任从五品绍兴府同知。
这些调令一经公布,文武百官为之哗然。若非唐顺之是王渊的亲传弟子,罗洪先、程文德是王阳明的亲传弟子,百官肯定觉得王渊在刻意打压后进!
当初,杨廷和与王渊闹得最僵的时候,也只敢外放王党的庶吉士,不敢轻言外放王党的一榜进士。
再联系铁道司出身的一堆王党嫡系,文武百官已然彻底明白,当朝首辅喜欢重用实干派!
受此激励,应届二榜进士第一杨名、第二陈束、第三任瀚,全都以庶吉士出身而自请外放地方。王渊欣然同意,让他们去做知州,敦促他们好生造福地方。
毛纪得知消息,久久不语。
被杨廷和扔去地方为官的几个王党庶吉士,如今已升到按察副使、参政级别,山东山西又冒出一堆清田实干派。若王渊刻意提拔,恐怕十年之后,六部衙门都会被实干派把持。
到时候,就算王渊突然病死,继任首辅想要破坏变法,都得跟六部好生斗上一番。
更深远的影响是,这会慢慢形成潜规则,即一榜进士和庶吉士,不留在京中做清贵之官。而是带着储相光环,下放地方历练政绩,快速升迁之后又杀回朝堂。
甚至王渊不做首辅了,这种潜规则都会继续延续下去。因为六部皆由地方实干派升任,他们提拔官员自有其偏好:老子都是从地方往上爬,凭啥要选你们这些京中清贵之官?
六月。
程文德前往曲阜,唐顺之前往绍兴,两人一同出京南下。
程文德的担子并不重,唐顺之却压力甚大,因为当朝有好几个大员的老家都在绍兴府治下。
江西已经被陈雍清理过一番,山东和山西也在清田当中。
陕西目前还算好的,暂时没有那狗屁端王。历史上,端王一到陕西就封,万历便赐了200万亩地,最后被李自成撵去四川,又在四川被张献忠抓住砍了。
如今,土地兼并最严重的是南直隶,其次便是浙江。
浙江的杭州府,桂萼、常伦、留志淑等人已经完成清田,但其他州府却依旧一塌糊涂,其中尤以唐顺之要去的绍兴府为最。
第625章.623【退休的王阳明和沈复璁】
“南关新跨马,春色正朦胧。琼霭分天末,岩花落镜中。披云怜谢客,载酒忆山公。试就温泉浴,仙源咫尺通。”
乍看这首诗,很难相信是个流放塞外之人所写。
这个时空,顾存仁估计没机会作此诗了。
历史上,他初授余姚知县,因政绩而选为礼科给事中,然后上疏触怒嘉靖而遭流放。刚到塞外,冰天雪地,他吃了廷杖的腰背还露着白骨。然后学着自己生火煮饭,学会牧马和耕田,流放三十年终于熬死嘉靖。复官回朝后累升太仆寺卿,上疏请求改革马政,奏疏条条切中时弊,可惜当时被束之高阁,直至张居正改革才被翻出来。
张居正的改革内容,很多都是嘉靖、隆庆两朝就已提出,但因为政局动荡很难真正施行。
如今的顾存仁,应该不会被流放,但他在余姚也颇为烦恼。
“父亲,王相欲革弊政,孩儿既为余姚令,当在余姚清田改革。”顾存仁对父亲顾启明说。
顾启明训诫道:“在余姚清田,确实困难重重。但不管有多难,亦当倾力为之,不负王相之恩也!”
很有意思,顾存仁在余姚当知县,而他父亲偏偏是余姚最大的海商。
这并不违反异地为官原则,因为顾氏的户籍在南直隶。他爹从小就在海上漂泊,说白了以前是海盗兼海商,赚下巨额身家在余姚归隐田园。
明代有位名臣叫归有光,写过一篇文章叫《顾隐君传》,顾隐君便是顾存仁父亲的别号。
当时嘉靖禁海,顾启明金盆洗手,隐居余姚自号“隐君”。他从不主动跟官府来往,修桥铺路赈济乡里,平时闭门读书不问世事,官府却经常悄悄向他打听倭寇消息。
而这一个时空,顾启明早就转为正规海商,也用不着什么归隐了,只在余姚遥控指挥船队。
别看顾存仁只是个小小知县,但他爹在南洋直接占了一岛,过继给四叔的亲兄弟已在南洋当岛主。
顾存仁问道:“余姚多望族,难以下手啊。孩儿欲从王家开始清田,可乎?”
“应当先拜见阳明公。”顾启明提醒道。
“自该如此。”顾存仁点头。
顾启明很有意思,幼时家贫,却读过几年村塾。十多岁冒险出海,在海盗船上当水手,靠着聪明有义气迅速得到重用,十年时间就挣下两条海船的家业,选择以余姚作为走私基地。
这货先是做海盗,接着做正规海商,竟没把四书五经忘掉,反而通过刻苦自学,能跟余姚的大儒们谈笑风生。
当下,顾启明派家仆送拜帖,以私人身份带儿子去见王阳明。
约定日期,几天之后,父子俩出城前往绍兴府城。
王阳明的宅子不在余姚,而在绍兴府城之内,属于山阴县管辖。他降生并长大的余姚旧居,即几百年后的王阳明故居,其实是父亲王华分家时租来的。
王华考上状元之后数年,便把王阳明接去北京,那宅子便转租给钱家。于是在这个宅子里,又诞生了王阳明的弟子、《王阳明年谱》的主编、心学大儒钱德洪。
此时此刻,王阳明正在跟沈复璁喝茶。
两人都已经致仕退休了,王阳明以东阁大学士(荣誉职务)的身份退休,因此府邸门楣写着“大学士第”。
沈复璁官至夔州知府,沾了学生王渊的光,退休时特进湖广左参政,让他有了梦寐以求的从三品官身。
王阳明的身体不是很好,大部分时间在家休养,偶尔去学生办的书院授课讲学。
沈复璁则潇洒得很,喝酒听曲,文会宴饮,老年生活清闲惬意。
“听说,渊哥儿把衍圣公给换了,他可真是大手笔!”沈复璁的语气颇为自豪。
遥想当年,他四十岁了还是杂官,更被流放那云南偏僻之地。谁知时来运转,在半路被一个贵州娃娃劫走,这娃娃竟高中状元,现在甚至做首辅把衍圣公换掉。
一切都似在做梦。
或者说,沈复璁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够当上知府,还能以参政的职位退休,他的梦想只是知县、知州而已。
沈复璁喝酒,王阳明喝茶。
端起茶茗,王阳明笑道:“若虚自小便有主见,清田只是第一步,恐怕很快就要力行改革了。”
沈复璁问:“王家要不要清田?”
王阳明说:“恐怕清田之人,今年之内便会过来。此子向来无君无父,我这个老师该当给他祭旗。整个浙江,先清理王家田亩,才好对其他大族下手。”
王家可不只有王阳明,仅是王阳明的族叔便有数十个,王阳明的亲族兄弟多达数百人!
姚江秘图山王氏,传到王阳明这里,已经是第七十三代。
被夺爵的孔闻韶,才只孔子第六十一世孙呢。
作为地方大族,作为王渊之师,清田时必须拿王阳明家族开刀,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沈复璁笑道:“哈哈,我就没那么麻烦,就那几百亩地而已,还是渊哥儿托人给银子买来的。”
王渊知道沈复璁是什么货色,害怕自己的老师贪污受贿,因此早早写信说明情况,而且每年都送银子过去,只求沈复璁别贪污得太过分。
沈复璁流放之后,妾室跑得一个不剩,还顺便卷走家产,只留正妻辛苦抚养子女。
现在,沈复璁有一妻一妾、四子六女,孙子孙女共计九人。
可惜四个儿子全是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只怪绍兴府科举竞争太激烈,他都想移籍到贵州让子孙应考。
孙辈还行,长孙沈毅求学于王阳明,十四岁就在余姚考取秀才功名。
“老爷,顾氏父子来了。”
负责通传之人,是王祥的儿子。
王阳明当年带了三个家仆去贵州,王祥年幼多病,被王渊等师兄弟们特别照顾。那个曾被呼为“祥儿”的少年,如今已是王阳明的管家,连长子都已经十多岁了。
顾启明带着儿子进来,见沈复璁也在,连忙抱拳见礼:“拜见阳明先生,拜见长龙先生。”
沈复璁担任夔州知府时,曾患病在长龙山休养,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长龙居士”。
互相见礼之后,王阳明说:“隐君先生请坐。”
顾启明连忙说:“阳明先生当面,在下不敢称先生。”
余姚知县顾存仁正襟危坐,眼前两人都是王渊的老师,还有一个是自己的父亲,此时此地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一番闲聊,谈及清田,王阳明主动把话说开:“顾先生携子来访,吾已猜到来意。顾知县且勿着急,朝廷估计就快派人来了,到时候王家自会倾力配合。若有人不配合,也别顾及我的面子,一切依照《大明律》处置。”
(发现一个很糟糕的事情,这年该举行会试,唐顺之三人已经不是应届进士。既然写错了,又不好插入会试情节,那就把会试推迟一年。)
第626章.624【立威】
唐顺之坐海船来到杭州,还未驶入杭州湾,就远远望见巨大的灯塔。
古代中国,一般不专建灯塔,而是以佛塔形式存在。
比如上海的泖塔,始建于唐代,塔高二十九米,周围还有院落、凉亭、水井,以供来往船员喝茶休息。浙江温州的江心岛,有两座佛塔并立,同样具备灯塔的功能。
明代福建惠安,有座专业灯塔,并非佛塔兼用,建在卫所的东南角,塔高三十三米。
王渊开海之后,中国沿海港口,陆陆续续修建灯塔,多为陆商与海商集资修建。
杭州这座灯塔建在赭山之上,几百年后,这里属于萧山南阳街附近小山,但此时却归海宁县管辖。明代中期,观潮最佳地点为杭州,整个海宁只有赭山可以观潮。
至于后世的萧山机场,在明代还是杭州湾的海面。
高度六十多米的灯塔,已经成为地标建筑,名叫“海宁塔”,又称“赭山塔”!
赭山与龛山(后世航坞山),分别位于钱塘江南北岸边,两山竦峙如门,在明代被称作“海门”。
随着杭州港的吞吐量不断增大,如今港口泊位已经延伸到海门,就位于赭山灯塔的下方。仅以行政区划而论,已经不能叫杭州港,应该叫海宁港更为贴切。
唐顺之在港口登岸,一起下船的还有金罍。
金罍已经升为刑部右侍郎,这次带着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还带了十多个锦衣卫一起来杭州。
一行人风风火火杀入杭州城,唐顺之继续南下前往绍兴。
而金罍则稍作休息,第二天来到浙江按察司府邸,把浙江按察使强行扣押,接着又抓捕浙江都司官员。
浙江右布政使丁聪大惊,跑去找左布政使蒋瑶:“粹卿兄,三法司与锦衣卫齐至,抓走按察司、都指挥司同僚十余人。你怎还坐得住?”
蒋瑶来一句:“是我上疏弹劾的。”
“你弹劾的?”丁聪震惊莫名。
蒋瑶说道:“去年钱塘水患,我便已经提醒过,他们依旧我行我素。如今招来朝廷三法司,也怨不得谁了。”
丁聪问道:“越塘造田之事?”
蒋瑶点头,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