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93节

 这小子刚刚出县城,张璁已经带着手下前往孔庙。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拆老祖宗塑像!”

 孔家兄弟吓得连忙出动,就连不喜欢理事的孔闻韶,都慌慌张张带人往孔庙而去。

 “快点,快点!”孔氏兄弟一路催促。

 轿夫们只能咬牙加速,抬着孔氏兄弟加速飞奔,把这哥儿几个抖得七荤八素。

 跑了好一阵,轿夫气喘吁吁说:“二爷,快到了。”

 孔闻礼掀开轿帘,果然看到有人挤在孔庙门前,他立即大喊:“落轿,落轿!”

 不待轿子停稳,孔闻礼就跳下去,一路狂奔呼喊:“张按台,手下留情!”

 张璁只带了几个按察司官吏,又去兖州府借来十多个衙役,此刻被孔家人持械堵在孔庙之外,旁边还有上千百姓闻讯而来看热闹。

 张璁冷笑:“尔等竟敢抗旨不遵,难道想谋反吗?”

 就如宗室那般,孔氏子孙也越来越多,统称为“圣裔”。

 最底层的孔子圣裔,与普通百姓无二,都属于被孔家盘剥的对象。毕竟许多子孙,是从唐宋就传下来的,就算族谱保存完好,但几百年了谁跟谁认亲戚啊?

 这些看热闹的千余百姓,至少十分之一姓孔。见张璁要拆他们老祖宗的塑像,这些孔姓小民非但不着急,反而乐呵呵等着主宗吃瘪。

 当然,也有一些混得比较好的孔姓,自发加入保护孔庙的队伍,手里拿着各种玩意儿跟张璁对峙。

 孔闻礼喘着气奔至,弯腰用双手撑着膝盖:“张……张按台,呼呼,何……呼……何必如此!”

 张璁问道:“圣旨孔家没接吗?”

 孔闻礼说:“接……接了。”

 张璁质问:“孔家胆敢抗旨?”

 孔闻礼道:“自是……呼呼……不敢,但……呼……我先喘会儿,跑……跑太急。”

 喘了好半天,孔闻韶终于坐轿子来了。

 张璁阴阳怪气道:“衍圣公大驾,今日终于有幸相见,公爷比陛下都难见得啊。”

 “哪里,哪里,久病卧床,不便见客。”孔闻韶连忙解释。

 孔闻礼说:“张按台,拆毁孔圣塑像,此必为奸臣进献谗言所致。请暂时不要拆,孔家自会上疏辩驳,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张璁冷笑:“其一,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如何收回成命?其二,我就是那个进献谗言的奸臣!”

 孔家兄弟集体一愣。

 随即,孔闻礼大怒:“张秉用,我孔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千方百计陷害!”

 张璁面色平静道:“敢问,孔圣塑像,是照着何人模样所造?”

 孔闻韶说:“按孔圣画像所造。”

 张璁又问:“敢问,孔圣画像又是何人所画?”

 孔闻韶说:“出于画圣吴道子之手。”

 张璁再问:“敢问,吴道子可是受孔圣所雇,当面照着圣人相貌所画?”

 孔闻礼生气道:“孔圣为先秦之人,吴道子是唐代画圣,尔安敢如此编排孔圣!”

 张璁也面色愠怒:“泥胎木像,佛家之俗,胡人之风,未尝见于古之典籍。你等枉为圣人之后,竟弃礼法而沾胡习,便是孔圣复生,也要棒喝你等不肖子孙!且那塑像,源于吴道子凭空想象,你们竟把凭空想象的东西,当成圣人祖宗祭拜上百年。真乃数典忘祖之辈也!衍圣公,你敢不敢说,自己的老祖宗孔圣,就长那塑像的模样?”

 “我……”孔闻韶有口难言,急得想要抓耳挠腮。

 张璁不再理孔氏兄弟,转身喊道:“给我拆,胆敢阻拦者,是为抗旨大不敬,可当场格杀。若孔家敢杀戮官差,是为忤逆谋反之罪!还有尔等孔氏子孙,拜一个凭空捏造的塑像,你们就不怕拜错了祖宗吗?”

 孔氏子孙面面相觑,阻拦也不是,放行也不是。

 张璁亲自带队向前,孔氏子孙纷纷让开,转眼就带人进了孔庙。

 “拆!”

 一群衙役将孔子塑像推倒,乱斧劈裂,拿回去当柴禾烧。

 张璁环视孔氏众人:“我辈之人,炎黄子孙,儒学正宗。不拜偶像,只尊神主,只论本心。偶像者,胡人之陋俗,释家之劣物。岂能弃儒学正道,染那胡人的腥膻味。尔等圣裔,好自为之!”

 孔闻韶、孔闻礼兄弟,望着那堆被劈碎的木块,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不发一言。

 偶像,就是人偶、雕像的意思,最开始只有坟里坟外才有。坟里的是陪葬品,坟外的是守墓怪兽或将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秦始皇那些大型手办。

 传统儒家要这玩意儿来干啥?

 儒家,只尊孔子神位。

 儒教,才尊孔子塑像。

 只要儒家,不要儒教!

第609章.607【墨家子乎?】

 曲阜妄称儒家圣地,尼山书院和洙泗书院,从元代一直延续至今,再加上生员名额很足,按理应该进士辈出才对。

 可是,终明一朝,曲阜总共只有十六个进士。

 从大明开国,到王渊秉政,曲阜仅有七个进士,其中魏家就占三个。更有趣的是,魏氏主宗已经举家搬去济南,不愿留在曲阜跟孔门挨在一起。

 剩下的四个进士当中,孟家又占了两个。一个官至布政使,一个官至南京尚书,都死去不到十年时间,孟氏也算曲阜望族。

 如此地方望族,偏偏孟家势力,居然无法扩张到村外。

 没办法,孟家距离鲁王府只有十多里,距离衍圣公府只有二十里。周边的良田,早被鲁王和孔家占得差不多,连出两位朝廷大员的孟家被堵里头了。

 曲阜,胡家庄。

 已故南京刑部尚书孟凤的墓前,松柏郁郁葱葱。

 其子孟芳结庐守丧,已经足足五年,如今干脆把妻儿接来,就住在父亲的坟墓附近。他在墓前讲学授课,族内子弟纷纷跟从,族人不断朝这边搬迁。历史上,数十年后,这里居然形成孟家林村,把原有的胡家庄村给吞并了。

 “兄长,官府派人清田来了!”族弟孟兰奔来相告。

 “让他们清田便是。”孟芳微微一笑,继续给族内子弟讲课。

 孟兰幸灾乐祸道:“戚通判威风得很,身边跟着一百壮士,皆棉衣长剑,正在与胡家对峙。”

 胡家,是胡家庄第一大族,世代依附于鲁王,属于地方豪强势力。

 连出两位朝廷大员的孟家,别说影响力不能出村,便是在村内都被胡家给压制。

 孟芳奇怪道:“棉衣长剑的壮士?”

 孟兰说道:“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那一百壮士,皆着朴素棉衣,个个腰间挂着长剑。他们纪律严明,沉默寡言,若是临阵杀敌,恐怕都能以一当十。”

 孟芳起身说:“我去看看。”

 孟氏子弟们也不读书了,纷纷放下书本,跟着孟芳一起过去。

 只见村口处,胡家的家族武装,正在跟戚贤带来的人对峙。双方似乎谈判破裂,已成剑拔弩张之势,随时可能爆发血腥厮杀。

 为啥一个村中豪强,敢聚众阻挠官府?

 因为破罐子破摔!

 鲁王在运河私设钞关,当然不可能直接派王府侍卫,那就需要地方豪强提供武力。就算朝廷调查,鲁王也能推逃罪责,把黑锅甩给那些豪强就行。

 胡家不但出人帮鲁王看守钞关,还在兖州府城有产业,甚至暗中为鲁王搜罗美女。

 鲁王案发,已进入三法司复审环节,胡家有十多个族人被下狱审问。说实话,胡家已经离举族流放不远了,现在又被戚贤带人清田,干脆聚集人手胡闹一拨。

 “锵!”

 戚贤拔剑出鞘,高呼道:“诸君,随我灭此暴力抗法之辈!”

 一百物理门徒,齐刷刷拔出长剑。

 而戚贤带来的数十衙役,明显有些出工不出力。让衙役对付豪强,能跟着你出城就不错了,别指望他们能起到多大作用。

 至于官兵,戚贤只是兖州府通判,没有权利调集官兵出面。

 一百物理门徒,皆沉默不语,双手握着长剑,朝三百多豪强武装杀去。他们前进的时候,不疾不徐,不喜不怒,完全视敌人如无物。

 这三百豪强武装,除了没有弓弩和盔甲,全都拿着刀剑等铁制武器,可不是济南那边的几千暴民能比。

 一百物理门徒,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加速,从刚开的缓慢前进,渐渐变成大步冲锋。

 三百豪强武装,明明人数占优,却下意识往后退,还没交战就已经胆怯欲逃。

 “杀!”

 齐声爆喝之下,一百物理门徒,冲进三倍于己的敌阵。

 赶来看热闹的孟芳,以及身后的孟氏子弟,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只接战的一瞬间,人数占优的胡家暴徒,就被冲散阵型胡乱逃窜。

 一百物理门徒,轻伤都没出现,丝毫未损的逮着三百多人追杀。

 追赶一阵,那些衙役帮着捆人,然后押回兖州府大牢听审。

 一百物理门徒收剑回鞘,齐刷刷拿出弓尺和绳尺,就这样带人分组清田,似乎刚才啥事儿没发生。

 孟芳好奇的跟过去,发现这些人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田亩庄稼。

 戚贤走过来,对头戴方巾的孟芳说:“在下兖州通判戚贤,敢问朋友尊姓大名。”

 孟芳拱手还礼:“曲阜孟芳,正德十七年举人。”

 “原来是孟兄当面,”戚贤掏出五块银元,说道,“时日已晚,再过一个时辰就天黑了。能否劳烦准备一些饭食,再安排几间民房,银钱我们肯定照付。这些是定钱,多退少补。”

 孟芳接过银钱说:“此事好办。”

 戚贤说道:“饭食不需丰盛,饱腹即可;民房不需华丽,避风就行。”

 孟芳立即让族人去安排,自己则留在村口,观察戚贤清田。只见从头到尾,那一百物理门徒都不废话,而且丝毫没有踩踏百姓庄稼。

 天色渐黑,众人在村中聚集,围着篝火开始吃饭。

 戚贤笑道:“诸君,一人只饮一碗酒御寒。莫喝太多,免得误了明日清田。”

 “一碗足矣。”

 “师兄勿须多言,我们省得。”

 “今日杀贼痛快,我先干了!”

 “有酒不可无诗,谁来吟唱助兴?”

 “……”

 白天沉默寡言、勇猛杀贼的物理门徒,到了晚上突然活跃起来。甚至有人拔剑出鞘,一边喝酒助兴,一边弹剑高歌。

 酒足饭饱,众人列队,井然有序的前往民房睡觉。人多有点挤,他们也不计较,好几个人躺一张床,从头到尾都不去骚扰百姓。

 孟芳全程旁观,内心大为震撼。

 这一百人,懂战阵,不畏死,知算学,晓诗赋,似侠士,严纪律。还能与民相善,能忍受粗食劣酒,能安卧陋室破屋!

 回到家里,孟殊兴奋说道:“父亲,那些壮士有侠义之风,皆非寻常之辈也。孩儿打听过了,他们都是物理学派弟子,以匡扶天下、利济万民为己任。”

 孟芳感慨:“这哪里是什么物理学派,分明就是墨家子!”

 “墨家子?”孟殊没听明白。

 孟芳说道:“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今日那一百壮士,观其言行,察其气质,恐怕也都是死不旋踵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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