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还好些,因为已经适应菌落,外地人遇到往往水土不服。
越是低洼积水的地方,越不能长时间逗留。瘴气最浓郁之处,只闻上几口就头脑发晕,因为不光有细菌和蚊虫,甚至还包含一些有毒气体。
农业开发程度越高,该地的瘴气就越少,因为灌溉、排水和垦殖都能改变自然环境。
生苗烧荒种地,烧出来的草木灰,不仅可以做农业肥料,烧荒本身也是一个清除瘴气的过程。
竹林当中,迎着朝阳与薄雾,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练习引导术。
引导术说来玄乎,其实就是中国古代体操。
一套体操搞完,李应突然说:“先生,我经常看到你打坐,是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法门吗?”
“普通的吐纳术而已,”王阳明解释说,“陆象山的心学注重打坐,是通过静坐来感悟天理。我虽然也修心,也注重打坐,但静坐只是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你们若有兴趣,我可以传授‘身心学’,教你们一些修心、养性、健体的法门。”
“我愿学!”李应立即说道,他真的不喜欢读书。
王阳明告诫道:“可以学,却不可痴迷。”
于是,王阳明开始教大家养生,传授他在京城创造的“身心学”。
这玩意儿是他跟好友湛若水搞出来的,还在北京弄了个养生俱乐部,把儒释道关于养生修心的法子都融汇在一起。
王大爷搞过很多事情,有一阵子痴迷于辞章,就自己创办诗社;有一阵子痴迷于军事,就跟军事爱好者们排兵布阵。当初他给王越修建陵墓时,工人们被他折腾惨了,把休息时间用于军事训练。坟修好了,军也成了,可以直接拉去打仗。
王渊跟着老师学习如何呼吸,无非嘘、呵、呼、呬、吹、嘻六字诀,感觉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的。
如果真要用科学理论解释,估计就是通过深呼吸,提高脏腑和血管的含氧量吧。
这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打坐冥想,玄乎无比搞得跟修仙一样。
王渊耐着性子静坐,怎么也无法入定,折腾久了直接坐那儿呼呼大睡。
“喵~~~”
木头叼来一只耗子,放在王渊身边。
这货慵懒斜躺,等耗子跑开几步,便用爪子拨回来。来来往往十多次,耗子不干了,直接翻肚皮装死。
钢筋突然飞奔过来,张嘴就去叼那耗子。木头瞬间警觉,也连忙翻身去抢。
耗子本来在装死,稀里糊涂的,就被两只猫叼着分尸,肠子内脏被甩得到处都是。
水泥更加调皮,在打坐的师生之间,来回奔跑瞎转悠。最后跳到王阳明肩上,伸爪去抓王大爷的帽子,被王大爷拎着后颈皮毛丢出老远。
一刻钟之后,李应突然大喊:“我的鸡!畜生,快把鸡还我!”
那是一只被腌制过的腊鸡,土木三杰不知从哪里搜出来,此刻各自叼着一部分跑向竹林深处。
“哈哈哈哈!”
诸生哄堂大笑,幸灾乐祸,再无打坐的心思。
附近竹林已经被砍出一片空地,生员们在苗人的帮助下,建起十多间茅草屋作为宿舍。
李应气呼呼回来:“王渊,你要赔我的鸡!”
“没问题,记在账上。”王渊爽利答应,反正债多不愁。
竹林外,王家仆从和诸生随从正在煮粥。
一个特大的陶缸,生员们各自抓些粟米,放在一起煮了吃大锅饭。菜也差不多,刚开始还分开吃,渐渐就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偶尔还一起在山中采集野菜。
如此生活,让诸生关系愈发融洽,已经好几天没人打架了。
宋灵儿在龙岗山住了两天,感觉甚是无趣,便带着护卫回贵州城耍乐。
“接着!”
开饭时,李应扯下一根鸡腿,顺手给王渊扔过去。
王渊探手抄住,咬得满嘴油汪汪,笑道:“谢啦,李三郎。”
李应骂骂咧咧道:“你养的三只畜生太厉害,得早点把好东西吃完,省得它们成天惦记。文实,小詹,这是给你们的。”
越榛和詹惠立即举碗去接,同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李应。
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也有远近亲疏,日常活动经常以宿舍为单位。
一间茅屋摆着两张床,王渊平时跟李应同睡,越榛和詹惠则睡另一张床,他们四个属于室友。
越榛,字文实;詹惠,字良臣。他们分别是越家和詹家子弟,世代联姻,不分彼此,关系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李应,也字良臣,跟詹惠同字,平时都呼詹惠为小詹。
李应大马金刀坐下,啃着鸡腿说:“你们知道吗?先生的本事可多了,我昨天向他请教兵法,先生居然讲得头头是道!可不是《孙子兵法》那种大道理,我拿出的是一张阵图。先生不仅指出阵图的缺陷,还教我如何变阵,另又传授给我一幅闻所未闻的阵图!”
越榛和詹惠,都是诗礼传家,只想文治不论武功,对兵法没有任何兴趣。
王渊好奇道:“阵图究竟是什么?奇门遁甲吗?”
“就是排兵布阵的法门啊,你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讲。”李应突然好为人师,他在山上快憋疯了,每天都想找人讨论切磋兵法。
李应很快用竹枝,在地上画出几个简单阵图,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等。
方阵和圆阵,顾名思义,很好理解。
疏阵就是稀疏阵型,可多打旗帜虚张声势,分成若干战斗小组扰乱迷糊敌军。
数阵则是密集阵型,作用为抵挡敌军冲锋,也可集中力量用于进攻。
另外还有锥形阵、雁形阵等多种基础阵型。
通过这些基础阵型,按照战场实际情况,又可以组成各种复合阵型。而且在战场布阵时,还要考虑地形、天气、兵种、器械等等因素,反正千变万化,具体得看主将的军事才能。
中国古代的军事训练,除了体能训练之外,主要就是练习阵型。不仅仅是走队列那么简单,还要懂得如何快速变阵——牛逼的将领,总能在大规模战斗当中,通过变阵来实现局部优势,最终扩大到整体优势。
古代打仗,抛开政治不论,就三个重要因素:士气、后勤和组织度。
阵型玩的便是组织度。
可惜,明朝中晚期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且兵无战心,士气和组织度提不上来,那些阵图也全都成了废纸。你把阵法变出花来,却被人一冲就散,武侯复生也得抓瞎啊,更别提什么望风而逃了。
李应迅速把早饭吃完,将泥巴捏成各种造型说:“来,王二,我教你阵法,咱们来演阵为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离上课还早呢,王渊便跟着李应耍起来。
别人都在读书自习,就他们两个耍乐,很快就被王大爷注意到。
王阳明用竹枝轻敲王渊的脑袋,告诫道:“若欲经略四方,先看几本兵书再说,这样演阵跟下棋有何区别?”
王渊笑道:“先生,那你教我兵法呗。”
王阳明认真想了想,不愿打击学生的积极性,说道:“每晚一个时辰,李三郎也来吧,我给你们单独开兵课。”
第45章.045【贵州大乱】
又是一个清晨。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腐败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辅,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