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第3节

 王姜氏的手艺精湛,又是王渊定的造型,不但有色彩绚丽的羽毛,还坠了颗狼牙做穗子,放在中原或江南肯定能卖好价钱。

 王姜氏热情招呼一阵,便带沈师爷去隔壁,指着两间茅草屋说:“这是给先生准备的房子,平时不用自己开伙,跟我们一起吃就可以。先生赶了远路,肯定累坏了吧,你先进屋休息,到吃饭时我再来唤你。”

 “有劳大姐!”沈师爷抱拳道。

 王姜氏自去忙活家务,王渊却站在茅屋前,心情愉悦的练习箭法。若有人敢偷偷开溜,他也会忍不住把箭射偏,一箭射死了也说不太准。

 沈师爷听着外头的弓弦声,再看看屋内简陋陈设,回忆自己前半生遭遇,联想自己后半生光景。只觉心如死灰,不禁悲从中来,捶手顿足,挥泪长叹:

 “呜呼,苍天无眼,吾何至于此也!”

第4章.004【老师,我又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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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师爷名满天下,那是我大清的事了,明朝时期并未真正兴盛。

 如果有人当面把沈复璁称为师爷,咱沈师爷必定勃然大怒。

 因为在明代中期,“师爷”还特指地位较高的老师。而追随主官出谋划策者,则称做幕僚、幕友或幕宾。

 不过,幕宾当中也有师爷,工作内容非常繁杂。

 比如雇主喜欢下棋,那师爷就传授棋艺,并且陪雇主下棋耍乐。或者雇主喜欢吟诗作对,那师爷就陪雇主钻研文学。更甚者,雇主如果喜好女色,那师爷就带雇主逛窑子,偶尔还进献一些房中之术——说白了就是文艺帮闲。

 另有一些佼佼者,亦捉刀为雇主起草文书,或者兼职教授其子弟的功课。后来幕宾与师爷的混淆融合,也源于这种当家庭教师的幕宾,又称西席或西宾。

 沈复璁自视甚高,给自己的定位是谋主,又怎屑于跟帮闲、文书、家教为伍?

 其实,根本没啥区别,只是幕宾内部自有的鄙视链而已。

 沈复璁也经常陪恩主下棋,也跟恩主一起逛过窑子,来往文书更是由他全权负责。但他的真正作用,是为恩主解决实际问题,通俗来讲就是狗头军师一枚。

 十多年的幕宾生涯,养成沈师爷好逸恶劳的习惯。他只负责出主意,每天好吃好喝供着,具体行动则由其他人跑腿。

 现在来到黑山岭寨,沈师爷感到非常不习惯。

 别说以前了,就连他被囚禁期间,随便使点银子,也能天天喝上小酒。在这破山寨却整日高粱粥,还夹杂着难以下咽的麸子,而且一天只吃两顿饭,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关于一日两餐的回忆,对沈师爷来说太过久远,还停留在他立志科举的青春岁月。

 早晨时分,太阳都晒屁股了。

 沈师爷穿着一套蛮夷短衫,披头散发卧于茅草床上,端着粗陶碗喝清水,自怨自艾朗诵诗歌:“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这寨子里酒也没有,不知还要捱多久。可怜我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足旬月,便要忍受闺思之苦……不对,吾妻袁氏一向蛮横,家中美妾怕是早被她赶出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沈师爷都懒得坐起来,躺床上问:“何事啊?”

 外边传来王渊的声音:“先生,你已经修养三天,该正式教我读书了吧?”

 沈师爷随口敷衍道:“吾身患顽疾,没有一年半载恐难痊愈。”

 “哐!”

 一声巨响,房门直接被王渊踹开。

 沈师爷像是被踩尾巴的狗,惊得从床上跳起,慌张道:“你欲作甚?”

 王渊立即弯弓搭箭,眯眼冷笑道:“小子家贫,没有多余米粮。既然先生身患重病,那就没必要浪费粮食了,我这就送先生上路归西!”

 “慢着!”

 沈师爷连忙下地活动腿脚,胡乱拍打自己的身体,做出一副惊喜模样:“奇哉怪也,我身上的怪病竟无药而愈了,想必是山寨里的高粱粥格外养人!”

 “是吗?那我恭喜先生大病得愈,”王渊把玩着手中土弓,笑问道,“但先生刚刚病好,有没有精神教我读书呢?”

 “有有有,我精神好得很,”沈师爷一阵赔笑讨好,又装模作样的叹息,“唉,我也想教你读书。但苦于没有书本,也没有笔墨纸砚,这让我如何教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先生,请跟我来。”王渊早有准备。

 沈师爷手持羽扇,悠然踱步,嘬着牙花跟随王渊出门。他吃定了王渊家中贫苦,没钱购买笔墨书本,那就不是他的错了。

 王渊回屋搬来一块黑板,是请刘木匠刨平钉楔的木板,再用山中生漆混合沙粒抹匀。

 “粉笔”就更好找了,黑山岭属于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的石灰岩,烧制加水便能得到熟石灰。

 对于工程狗而言,这些都不是事儿,仔细思考实验便能搞定——由于火焰温度不够,肯定无法大量烧制高纯度生石灰,但把石灰岩敲碎了再少量煅烧,用来做粉笔已经绰绰有余。

 王渊拿出粉笔,指着黑板说:“先生,木板为纸,石灰作笔。请将文字书于黑板上即可。”

 沈师爷估计也闲得蛋疼了,居然感觉很有趣。他稍作尝试,便笑呵呵说:“嘿,还真能用于书写。”

 就是有点擦不干净,无论怎么擦拭,都像在黑板上蒙了一层白灰。

 只能说,勉强可用。

 沈师爷一肚子坏水儿,居然还想着坑人报复。他故意不从横竖撇捺等基础教起,只随手写下几个字,便指着黑板道:“我先教你《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先学这六个字,学好了再教其他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我会了。”王渊看了一眼,发现这六个字的简繁体相同。

 沈师爷笑道:“会读还不够,要会写才行!”

 王渊拿着粉笔,把六个字写出:“先生,我确实会了。”

 这他娘就会写了?

 沈师爷有些搞不清状况,连忙把黑板上的文字擦掉,说道:“不仅要照着写,还要能默着写。”

 王渊满脸笑容,又写了一遍。

 怎会如此?

 沈师爷瞬间懵逼。

 汉字有着复杂的书写系统,连横竖撇捺都没掌握的初学者,瞬间学会六个汉字实在匪夷所思。

 “咳咳!”

 沈师爷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又写出“性相近,习相远”,故作平静道:“刚才的六个字太过简单,大部分孩童都能一学就会,我再教你这六个更复杂的字。”

 这六个字当中,有两个字繁简体不一致。

 王渊认真牢记写法,很快便说:“先生,我又记住了,我默写给你看。”

 当王渊再次把字写出,沈师爷已经彻底愣住。他像看怪物一样死盯着王渊:“你不会又在拿我逗闷子吧?你以前肯定学过!”

 “真没有。”王渊答道。

 没学过才怪,对于这种说法,打死沈师爷都不信。

 沈师爷开始搜肠刮肚,想出一首颇为生僻的唐诗。别说蛮夷之地的孩童,就连许多生员都不知道,当即写下这首诗说:“做学问讲究天赋。你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首诗背诵下来,并学会如何书写,那就有考科举的天赋。如果学不会,还是趁早放弃吧,你我也能好聚好散。”

 【沧海十枝晖,悬圃重轮庆。蕣华发晨楹,菱彩翻朝镜。

 忽遇惊风飘,自有浮云映。更也人皆仰,无待挥戈正。】

 沈师爷纯属故意恶心人,放着更简单的俗体字不写,全部使用最复杂的正体字。

 如此做法,导致全诗四十个汉字,有十二个都简繁体不同,笔划也特别繁复,这让初学者怎么快速掌握?

 王渊在看到这首诗的瞬间,心里就忍不住吐槽:我信了你滴邪,这个糟老头子坏滴恨!

 沈师爷见到王渊的表情,感觉无比畅快得意。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吃瘪,现在总算戏耍了这个孩童一回。

 与此同时,沈师爷又莫名悲哀,想他沈慰堂半生自负,居然沦落到跟一个孩子较劲。

 太丢人了!

 王渊也不拆穿对方的把戏,只认真求教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开始学习背诵。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把唐诗默写出来,笑道:“先生,我又会了。按你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有考科举的天赋吧?”

 沈师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有天生的读书种子?”

 直到此刻,沈师爷终于开始正视王渊,他之前一直把王渊读书当成笑话。

 连户籍都没有的蛮夷孩童,考科举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但现在嘛,或许真有那个可能。

 不过,即便王渊表现出惊人天赋,沈师爷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学生,他仍旧不愿意轻易服输,因为此事关乎一个做老师的尊严。

 沈师爷选择继续摆谱,把字体缩得很小,将整本《三字经》写在黑板两面,又教读了几遍,扔下粉笔说:“你自己慢慢看,我去屋里睡个回笼觉,等你可以完全背诵默写了再来找我。”

 这种教学方法,纯属放羊散养,根本没有系统可言,换成其他孩童绝对给整糊涂,甚至因此放弃读书的念头。

 但王渊却非常满意,真要从横竖撇捺学起,他反而会感觉枯燥和不耐烦。

 其实,沈师爷把这当成一种考验,心想:你这样都能把《三字经》掌握,那我就收你当学生又如何?

 一千多字的《三字经》,再加上熟记繁体字,王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搞定——上辈子怎么也是985、211的学生,背《三字经》可比背考研资料容易多了。

 两天之后,王渊再次找到沈复璁:“先生,我已经能背诵默写了。”

 “真学完了?”沈师爷吃惊道。

 虽然沈复璁对此颇为期待,但王渊的速度还是让他惊叹。

第5章.005【以理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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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复璁正待考察弟子的学习情况,突然有人跑来王家串门儿。

 来者分别是寨主方阿远、木匠刘汉和猎户袁刚,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几个儿子。

 这穿青寨的居民来历,大都不怎么正常。

 方阿远的先祖是元代奴隶,刘汉是贵州城的逃亡匠户。

 至于袁刚嘛,自称其先祖为赵普胜义子,因不容于陈友谅,才隐姓埋名从湖广逃到贵州。

 认真来讲,袁刚也算王渊的老师,一手神箭术就是此人教导。

 而且在整个穿青寨,只有袁刚真正清楚,王渊的刀法比箭术更猛,他传授刀法时藏私都无济于事——赵普胜当年的外号,可是唤作“双刀赵”,打得徐达完全没有脾气。

 可惜啊,传到袁刚这一代,只留下刀法和箭术,兵法什么的早已遗失,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了。

 袁刚生得人高马大,俯视打量沈复璁,指着后者鼻子问:“你就是渊哥儿请上山的先生?”

 这种态度让沈师爷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追思勾践、韩信等历代先贤,不与此类粗蛮之人一般见识。

 沈师爷当即作揖,带笑回答:“鄙人沈复璁,字慰堂。”

 “听说你很有学问,”袁刚顺手把两个儿子拉过来,“这是我家老二袁志、老三袁达,以后就跟着你读书了。如果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听话,随便你怎么打,打死了再喊我来收尸,打不死别来跟我废话。”

 沈师爷连连赔笑:“不至于,不至于。”

 袁志已经快十五岁了,一脸不屑的看着沈师爷,对自己老爹说:“阿爸,这种病秧子也有资格教我?我一只手就能打死他!”

 “啪!”

 “轰!”

 袁刚一巴掌将儿子扇得转圈,接着又起一脚,把儿子踹飞到墙壁上,呵斥道:“你晓得个锤子!箭术、刀法学得再好,到头来也只是个蛮子,只有读书做学问才有前途!”

 袁志蹲在墙角晕了好一阵,捂着红肿的脸颊说:“刘木匠也识字,还不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咱穿青寨才能过日子。”

 “刘木匠算个球!”袁刚大怒,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儿子一顿。

 刘木匠莫名中枪,尴尬笑道:“袁大哥,你就好生教训儿子呗,何必连带着埋汰我?”

 袁刚鄙视其一眼,完全不给面子:“你本来就算个球,窝窝囊囊,连下山抢亲都不敢。要不是周瞎子被狼咬死了,他老婆凑合着跟你过,你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这倒也罢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还怕老婆!你脸上的伤,是昨晚被老婆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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