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既倒,陆完便被群起而攻之,短短两三天时间,弹劾奏章已经多达上百封。
杨一清对陆完的憎恨,仅次于杨廷和。因为他以前是吏部尚书,陆完继任之后,排挤了他在吏部的无数亲信。杨一清咬牙切齿道:“陆完奸妄,窃据天官之位,勾结边将谋逆,残害清流大臣。若不论死,不足以谢天下!”
“应宁所言极是。”杨廷和也是这个观点。
于是,陆完要死了。
第435章.433【谷大用】
陆完当然清楚自身处境,在得知江彬被抓的当天,便火速前往城西拜见王渊。
这货晓得自己孤家寡人,因为背叛恩主、勾结边将,早已被满朝文官恨得要死。于是,他在依附江彬的同时,又刻意结交王渊、钱宁、张永等近臣。便是教坊司一把手臧贤,他堂堂吏部尚书,都腆着脸跑去送银子。
可是,钱宁已死,臧贤完蛋,江彬下狱,张永又不待见他,陆完只能跑来找王渊求救。
毕竟开海之事,陆完极度配合王渊。浙江官员的任免,王渊说啥就是啥,陆完从没讲过半个“不”字。
第一天去,王渊不在家,被皇帝留豹房了。
第二天去,王渊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第三天去,王渊病情加重,门子让陆完改日再来。
第四天……没有第四天,陆完被抓了,罪名是勾结逆党、意图谋反,并且还有暗通宁王的嫌疑。
王渊正在家里养病,突然家仆来报:“老爷,御马监谷大用遣人求见。”
“请他进来。”王渊瞬间病愈。
杨廷和想要弄死王琼、陆完,张永也想弄死谷大用。
司礼监和御马监,天生就是冤家死对头。最直观的便是东厂和西厂,司礼监提督东厂,御马监提督西厂,能不打起来吗?
终明一朝,西厂只有两位提督,一个是西厂创办者汪直,另一个便是现在的谷大用。
刘瑾弄权之时,同时提督东厂和西厂。结果东西两厂互相拆台,屁事儿都办不成,气得刘瑾自己弄了个内厂。
刘瑾倒台之后,内厂和西厂同时被裁撤。
西厂虽然没有了,但御马监和司礼监的斗争还在。司礼监相当于内朝的内阁,御马监相当于内朝的兵部,内阁杨廷和跟兵部王琼的斗争,直接反映到司礼监和御马监。
谷大用代表御马监,江彬代表五军都督府,王琼代表兵部,这是大明的三大军事机构。朱厚照喜欢打仗,三方自然联合起来,互相之间肯定有勾结。
江彬已经完蛋,杨廷和要收拾兵部,张永自然要收拾御马监。
“王侍郎,请救俺爹爹一命!”一个小太监扑上来就跪着喊救命。
王渊说:“起来吧。谷大监如今处境怎样?”
小太监回答说:“爹爹住在中军营(豹房六营之一),不敢外出一步,也没法面见陛下。”
王渊笑道:“我正好有兵事面奏陛下,且与谷大监一起面圣。”
“多谢王侍郎救命之恩。”小太监连忙磕头。他是谷大用的干儿子,义父若是论罪,这小太监也会下场很惨。
王渊直奔中军营,谷大用感动莫名。
泪眼滂沱的握住王渊双手,谷大用哭声道:“王侍郎,啥都不说了,这雪中送炭之恩,我谷四一辈子都记得。今后但有差遣,便是赴汤蹈火,咱都绝不皱一下眉头!”
“谷大监言重了,且去面圣参议军事吧。”王渊笑道。
太监赌咒发誓说的话,王渊只当耳旁风,谁相信谁就是傻子。
但谷大用必须保住,否则张永一家独大,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刘瑾。而且张永跟杨廷和有勾结,一旦张永独霸内监,杨廷和简直可以飞起来。
由于江彬得势,谷大用这几年存在感很低,毕竟皇帝都找江彬商议军务,御马监太监反而成了摆设。张永已经获得秉笔大权,弄死谷大用太简单,即便保住谷大用,今后也难以跟张永抗衡,必须加重谷大用在皇帝心中的影响力才行。
谷大用说道:“请王侍郎教导一二,如何跟陛下参议军事。”
王渊塞给谷大用几张纸,又嘀咕几句,如此如此。
谷大用瞬间明白,连连拱手作揖:“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回报!”
王渊带着谷大用直入豹房,却被值班太监拦住:“陛下龙体欠安,不想见任何人。”
王渊冷笑:“张督公也太着急了吧,这就忙着阻隔中外了?”
值班太监沉默以对,显然默认了自己是张永的心腹。
“很好。”王渊笑得更灿烂。
太监可以阻拦王渊见皇帝,却无法阻止王渊在豹房行走,因为王渊腰上挂着御赐豹牌。
当即,王渊带领谷大用,站在从南苑书房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天上下起小雪,两人静立于道旁,不多时便衣衫尽湿。
已有太监跑去通传消息,张永得知以后,愤恨道:“这王若虚,是铁了心要跟咱家做对!放他去见陛下吧,阻隔得了一时,也挡不住陛下一辈子不见他。”
有王渊力保,谷大用肯定无法除掉,张永对此非常清楚。
但这股怨气必须发泄出来,张永已经想到了主意。那就是把东厂管事太监朱英,扔去南洋提督水师,此乃皇帝南巡杭州时的戏言,现在张永完全有能力兑现。
朱英跟王渊私交甚深,就是靠跟着王渊打仗,才一步步爬起来的。
只要把朱英排挤走,张永既可以完全掌控东厂,又能剪除王渊的羽翼,还能发泄心头怨气,简直一石数鸟之计。
只不过嘛,此举正中王渊下怀。
王渊还愁着钱塘水师飘太远,朝廷没法进行控制呢。现在有个关系好的太监过去做提督,王渊便可随时获知南洋的具体消息,应该感谢助人为乐的张永才对。
王渊与谷大用二人,在道旁侯立一个时辰,终于有太监带他们去见皇帝。
朱厚照笑着招手:“二郎快过来,朕又学了几句泰西话,还知泰西有个大贤叫来拿度大温词。此人的学问,跟二郎的物理学颇多相似之处。”
“来拿度大温词?”王渊被整迷糊了。
意大利传教士卡米洛,目前在钦天监担任漏刻博士,即大明皇家钟表管理员。他解释说:“来拿度·大温词,是泰西鼎鼎大名的画家。他是米兰宫廷画师,博学多才,各种学科无不精通。”
王渊还是没听明白,问道:“他有什么名画?”
卡米洛说道:“他最出名的,便是创作于米兰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壁画。嗯,壁画的名字嘛,可以翻译为《最后的晚餐》。”
我操,达芬奇?
神他娘的“来拿度·大温词”!
卡米洛和王渊都不知道,就在去年夏天,达芬奇溘然长逝,一代先贤魂归天国。
朱厚照笑着聊了一阵,才突然发现谷大用,笑道:“大用也来啦?”
谷大用很想哭,他当初多受宠啊,位列“八虎”之一。朱厚照重建西厂之时,还任命谷大用做西厂督公,之后更是一直执掌御马监。
可曾经的西厂督公,堂堂御马监太监,居然已有两三年没见过皇帝。
只因御马监掌管军事,而遇到军事问题,朱厚照只跟江彬商量,谷大用彻底沦为江彬的马仔。
“老奴见过万岁爷!”谷大用哭着磕头,连万岁爷都叫出来了。
朱厚照说:“起来吧。”
王渊没有状告张永阻隔中外,这种话说出来毫无用处,反而会让皇帝心里膈应。只有等张永失宠时,再把今日之事说出,才能算作有效攻击。
王渊正色道:“陛下前几日令臣抚军,轮值操练的敢勇营,竟在豹房校场散漫游玩。有玩骰子的,有踢蹴鞠的,甚至还有喝酒的,臣当场便斩杀几个饮酒士卒,接着点兵又查出十多人未至。豹房亲军,竟糜烂至斯,今后如何跟随陛下打仗?”
“竟有此事?”朱厚照愤怒大骂,“江彬果然该死!”
谷大用趴在地上,哭诉道:“陛下,御马监统领的中军营,也被江彬这逆贼带坏了。军中风气日下,臣早就想禀明陛下,可江彬从中作梗,不让臣来跟陛下言说。豹房新军乃陛下之心血,臣不忍见其糜烂,因此多方寻访知兵之人,又请教了王侍郎,终于写出一份《练兵简制》。”
随侍太监,把《练兵简制》呈交给皇帝。
朱厚照大略读完,赞许道:“你有心了。新军六营,今后便由你来提督操练,但练军与管军需分开,管军之权交给后军都督府。”
“谢陛下!”谷大用狂喜。他不但不会倒台,还得到新军六营的练兵权,重新走上人生的巅峰。
第436章.434【廖纪】
张永是真动手了,谷大用见皇帝的第二天,朱英就被调往南洋提督水师。
当初皇帝让张永提督东厂,让朱英做东厂管事太监,就是为了实现互相制衡。
可张永实在太清楚皇帝了,他是这样建言的:“陛下,钱塘水师出兵南洋,又人人皆有锦衣卫身份。于制不合,有违法理,更遭文武官员反对。陛下若想称雄海外,则应立即改制!”
朱厚照问:“如何改制?”
张永陈述道:“改钱塘水师,为锦衣海卫。改浙江备倭总兵满正,为锦衣海卫都指挥使,管锦衣海卫事。再派內官提督水师,职务为掌锦衣海卫事。如此,钱塘水师就是真正的锦衣卫,不与兵部、都司牵连,陛下可随心意行事。”
朱厚照笑道:“妙哉!你说该派谁提督水师?”
张永也不明说,反问道:“陛下认为太监当中最会打仗的是谁?”
朱厚照仔细思索道:“东厂管事朱英,曾随二郎数次出征,颇得二郎用兵之精髓。”
张永附和道:“朱管事确实熟知兵事,且为陛下义子,更方便陛下控制水师。”
“那便是他了。”朱厚照立即拍板。
张永奉承道:“此乃陛下之三宝太监矣!”
朱厚照哈哈大笑,被舔得非常高兴。
就这么一番话,让皇帝放弃制衡之策。张永成功排挤掉朱英,轻松无比的完全掌控东厂,钱塘水师也变相成为大明皇家海军。
朱英整个人都懵掉了,弄死张永的心都有。
张永虽然提督东厂,可东厂具体事务,仍旧是朱英在负责。他不需要抵抗张永命令,阳奉阴违即可,东厂实际在朱英的控制之下。
堂堂的东厂话事人,就这样被扔去蛮夷之地,跟发配边疆有什么两样?
朱英心有不甘,悄悄找到王渊:“王侍郎,能否帮忙说句话,咱真不想去那劳什子南洋啊。”
王渊笑问:“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跟着王侍郎从不吃亏。”朱英拍马屁道。
王渊说道:“东厂管事有什么好?上边还有个张永管着,做事根本洒脱不起来。南洋就不一样了,万里海疆,任君驰骋,便是异国君王,也要看你的脸色。海外有无数沃土,皆可占其为私田,海外有无数金银,皆可取而用之。”
朱英苦着脸说:“可毕竟地处番邦蛮夷之地。琼岛已经够南边了,都用来流放犯人,南洋比琼岛更南面,我这跟流放万里有何区别?”
王渊安慰道:“富庶与蛮荒,不能以南北而论之。北方边境,以苦寒著称;南方琼岛,又以蛮荒闻名。这是把大明视作中心而论,但钦天监早已有定论,大地乃一圆球,中国并非世界之中心。南洋许多地方,可是富得流油。再往西至天竺,那里的土地,比大明更加肥沃,都不用精耕细作就能收获粮食。”
别的地方,朱英或许不认同,但天竺是佛教发源地,中国人还是觉得挺牛逼的。
王渊又说道:“朱兄,你去提督锦衣海卫,可在南洋挣下良田万亩、金银数以百万计,还不会遭到文官弹劾。张永已经快七十岁了,还能活得了几年?朱兄还未满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之壮年。陛下又极为重视南洋之事,等朱兄在海外立下大功,便可趁机调回中枢。到时候张永已经死了,朱兄的银子和良田也有了,还能继续高升,何乐而不为?”
朱英有些意动:“南洋真那么多金银?”
“只多不少,”王渊告诫道,“但有一点需要提醒朱兄。”
朱英拱手道:“王侍郎请讲。”
王渊正色道:“在南洋捞钱可以,却要用对方式方法。不得克扣水师粮饷,不得盘剥海外汉民,要银子要土地,都可向异族伸手。满正本为三岛提督,朱兄此去提督水师,满正定然心里不乐意。你不要跟他起冲突,跟他好好合作,自然能获利无数。满正的副手宁搏涛,是我的心腹爱将,有什么事情就跟他商量。”
“一定照办。”朱英真不敢乱来,海外那破地方,被人坑死了都没处喊冤。
转眼便开春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元宵节居然都在下雪。
朱英心不甘情不愿,但又带着些许期待,启程前往南洋提督大明皇家海军。
而内外朝堂,依旧风云诡谲。
首先是吏部尚书陆完,天官啊,不但自己下大狱,连九十老母都被抓了。这货得罪的官员太多,没人给他求情,妻女打入教坊司,他和儿子一起被流放,家产全部抄没充公。
也因为此事,满朝文武都领教到杨廷和的狠辣,竟把陆完的九十老母都收押,关进去没几天便病死在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