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况下,各地知府和首县知县,都应该亲自到场参与监考。但贵州的土司们架子大,只派了个副官过来应付,席书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提调官进!”
有吏员在西厅高呼,提学副使席书此刻正端坐在西厅。
提学官坐西厅也是有讲究的,跟西席的来源一样,都是源自汉明帝尊桓荣为师,请桓荣坐西朝东。
各路官员依次进入西厅,朝席书作揖行礼,席书面露冷笑,不予理会。
按正常情况,第一批进入的应该是知府。且知府不用作揖,提学官要作揖还礼。到了贵州这边,刚好给弄反,只因来的全是副官。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程番府知府。
席书直接走到程番知府面前,作揖行礼,程番知府也违制回礼。
程番知府由汉官担任,属于附郭省城的一个府。但其辖地,大半都被土司实际掌控,因为程番同知姓宋,这知府当得非常憋屈——程番府,就是后来的贵阳府,从此有了贵阳这个地名。
席书与程番知府互相行礼,这才退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司学老师们进来,席书再次起身行礼。张教授等一帮穷酸负手而立,他们依制也是不用回礼的,这是老师们少有的风光时刻。
最后,为童生们作保的廪生,要全部站在西厅前,给提学官作揖行礼。而席书都不用站起来,更别提回礼什么的。
接下来的正常程序是点县名,叫到某某县,该县教官就要应声,然后跑去站在提学官身后。但在贵州嘛,这个程序直接省去,因为今天就没来几个县级官学老师。
随即点出作保廪生的名字,也全部站在提学官身后。
终于,轮到考生点名。
“贵州卫李珣!”
“有。”
“中曹司张仲!”
“有。”
考生们陆陆续续进来,就站在西厅前的院子里,随即拿着准考证去领自己的答题卷。接着前往搜检处,接受搜身检查,以防止作弊。
道试不能自选座位,答题卷、准考证和考桌都有编号,必须三者编号相同,才能通过核查并开考。
王渊慢悠悠研墨,不多时便得到题目:一道四书题,不少于200字;一道五经题,不少于300字。
四书题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果然就像沈师爷所说的那样,席书只考四书五经的第一篇,而这道题正是《孟子》的第一篇。
王渊写八股,就跟搞土木工程一样,先确定好总体设计,再拆开来分段设计,接着再一点点进行施工。
这道题谈的是利益与仁义,特别简单,但想写出彩很难。
王渊首先确定中心思想,即君子不是不言利,而是只言利有大害,讲仁义则不求利而得大利。
“君子惟仁义而不言利者,盖专利诚乱之始也。”这就是破题了。
接下来承题,简述只言利的危害。
然后起讲,阐述仁义的好处。
中间八股,详细讨论利益与仁义的辩证关系。
最后大结,盛世都是施仁政而利天下,君子都是践仁义而利家国,则万民皆可享其大利。王朝末世人人言小利,不追求世间大利,则引来大害降临。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认真听从先贤的至理名言。
顺便还拍了朱熹的马屁,说什么仁义就是天理,咱们都要悉心领会和践行。
其实王渊真正的想法,虽然也同意仁义为先,但关键时刻要靠利益去推动,可惜这种话不能在试卷上写出来。
(PS:没找到八股范文,本想自己写一篇,结果破题就破了半小时,内容咱就直接省略了。)
第38章.038【戳戳戳】(修)
开考大约半个时辰,作为提调官的张教授等人,突然从西厅走出来。考场周边坐着的监考官,都来自贵州按察司,此刻也纷纷入场跟提调官汇合。
每个提调官,配一个监考官,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监考官手里拿着个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盖章,此章名为“起讲戳”。
这时,考生们大概已经写了一百字,必须抄写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监考官盖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渊隔壁那位,正死死拉着提调官的袖子,哭丧着脸说:“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把起讲写好,很快就能誊抄上去!”
提调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顿时面若死灰。估计他出身普通军户家庭,能读书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后领取廪米,实打实的给家里减轻负担。
可监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费了。
道试确实可以考一整天,中途还能停下来吃饭,但第一题的前一百字,必须在开考半个时辰之内写完。
如果戳印时还没把起讲写出来,又或者忘了誊抄到答题卷上,那监考官就不会给你盖章。等阅卷官批改试卷的时候,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没有盖“起讲戳”都要降一级评分,甚至可以直接判为不及格,因为你有中场作弊的嫌疑。
还有,明代道试只考一场,不像清代考好几场。除非发生舞弊案,绝无复试的可能,监考官不给盖戳,几乎等于被判死刑。
“唉!”
王渊摇头低叹,为自己的邻桌感到惋惜。
但一个小时的时间,连一百字都写不出来,这还能怪谁?
张教授带着监考官一路乱戳,待戳到王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仔细查看。
“你的四书文都作完了?”张教授问。
王渊正在草稿纸上设计五经文,头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张教授没有什么忌讳,弯腰仔细查看答卷,不禁点头赞许:“文章朴实,老成持重,可为诸生典范矣。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王渊答道。
“等你进学之后,我亲自教你制艺。”张教授说完便走,让监考官戳王渊一下,接着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当了几十年秀才,连举人都考不上,靠熬资历才挨到岁贡名额。偏偏他还自视甚高,见未来的学生是可造之材,便想亲自教这个学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个时辰,王渊把五经文都给写完。
实在是席书出题太简单,跟江南那边没法比,人家江南已经开始有截搭题了。
咱们来举个截搭题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出题的主考官蔫儿坏,把经文截搭得连孔子都要懵逼。
一个童生作出承题“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然后就彻底抓瞎,不知道怎么跟文王联系。他口中反复念叨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烦了,邻座脱口而出:“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该童生闻之大喜,立即写入卷中,就因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渊仔细修改校对,然后誊抄至答题纸,便收拾考箱准备交卷。
席书一直派人盯着王渊,见状立刻把他叫去。道试连朱卷都没有,更不用糊名什么的,当场就开始给王渊批改试卷。
四书题倒还罢了,批阅到五经题,席书突然笑问:“你读的是哪本书?”
王渊说:“《正义》与《大全》兼习。”
席书叮嘱道:“若想考中举人,就先把《正义》放下。等你做官之后,再读《五经正义》也不迟。”
“谨遵宗师教诲。”王渊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举教材,分别是《四书大全》和《五经大全》。
对于这两套书,顾炎武的评价为:“上欺朝廷,下诳士子。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一句话,教材很有问题。
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爷儿俩,朱元璋甚至想把《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删掉。
朱棣得位不正,就想笼络读书人,召集编撰三本大全。
编得很赶工,皇帝一直催,明初文人又才学不足,那就逮着元代儒学家的著作复制粘贴,而且还特么不注明引用出处。
《四书大全》一边删除不利于统治的东西,一边又贪大求全,把宋元一百多位理学家的思想全部扔进去,这些理学家往往互相矛盾。《五经大全》也差不多,东抄西抄,抄的全是元人经义,把朱熹的思想都歪曲了。
当年,沈复璁无意中接触《五经正义》,立即奉之为圭臬,弃《五经大全》而不顾,导致考举人的时候各种脱纲。
现在教导王渊,沈复璁也告诫说:“《五经大全》你须掌握,否则科考难矣。但你若修学问,《大全》皆为妄言,当以《正义》为准绳。”
这就导致王渊学习《礼记》,得看两个不同版本,一个用来考试,一个用来治学。
张教授似乎跟席书关系不错,凑过来问:“如何?”
席书在王渊的卷子上画圈,点头说:“若无意外,当为案首。”
这就是当场把王渊录为生员了,提学官有此权利。
“谢过大宗师。”王渊连忙作揖答谢。
“不用谢我,”席书笑道,“以你的才学,在贵州考举人已经足够。但想考中进士,还要多加努力才行,贵州已有十年没出进士了。”
准确来讲,是十二年不出进士。
这就可以看出贵州的堕落,宋昂当家的时候,大兴文教,广办社学,还跟卫学、司学互通有无。这促使卫所生员、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学之风,经常一次会考就出两个进士。
结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将社学全部停办。卫所那边也贪腐横行,普通军户子弟无钱读书。导致贵州连续十二年都不出进士!
席书把王渊的卷子放到旁边,叮嘱道:“且站在我身后。”
“是!”王渊老老实实站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交卷。
席书扫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鲁,你的文章有所长进。”
提学官只当三年,在举行道试的同时,还要考核以往的生员。第一年考岁试,检验生员的功课;第二年考科试,确定乡试的应考名单;第三年不考,为乡试做准备。
不过席书属于特殊情况,他应该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乡试结束才离开贵州。
眼前这个生员叫陈文学,字宗鲁,今天是来参加岁试的——席书为了省事儿,将道试与岁试一并考了,反正岁试相当于期末考试。
席书将此人的试卷,反手递给王渊:“你来评价一下。”
王渊仔细阅读一遍,说道:“四平八稳。”
席书笑道:“你这小子滑头得很,明明是无甚出彩,偏要说什么四平八稳。”
“学生惭愧!”陈文学连忙弯腰作揖。
席书又鼓励道:“虽不出彩,但起承转合,已比去年精进不少。还是我出题太简单,不易写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渊的卷子,递给陈文学说,“你欣赏一下。”
陈文学立即捧起双手,恭敬无比的接过试卷。
王渊的八股文,论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转合方面,宛如抹了润滑油,读起来没有任何滞碍。最精彩的是论述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各种论点与论据丝丝入扣。
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轻轻松松考中举人!
当然,现在就不好说了。
如今的江南乡试,考官和考生都偏爱文采,破题搞得跟作赋一样,朴实稳重的文风非常吃亏。
陈文学反复品读王渊的卷子,随即拱手道:“学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渊还礼道。
不多时,又有两位生员交卷,分别是:汤冔,字伯元;叶梧,字子苍。
席书让他们互相评阅各自文章,接着又逐一进行点评,完全把四人当成亲传弟子来教导。